京城郊外。
如今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气,郊外庄子阔朗,自然比在城里凉快舒坦些。
加上这庄子多年来精心维护,也颇有几分景致能入眼。
此刻还不是正午最热的时候,顾文钟骑着马,带着顾长印正在路边的茶棚里歇脚。
顾长印被接回来后,娇惯着养大,哪里受得了这暑热,正后悔呢。
他之前因病就拖了几天的功课没做,明日里要去上课,夫子检查,恐怕又要挨上一顿训斥了。
心里正是惶恐之际,听身边哪个小厮念叨着,说听说夫子最是铁面无私,之前谁家的公子,也是因为没交功课,直接被夫子当着大家的面拿戒尺打了手板。
那手肿得老高,听说半个月都动不得。
家里人还不敢说话,不仅不敢寻夫子的不是,还提着重礼来谢夫子呢。
自家哥儿这千娇白宠养大的,哪里能受得了那手板子?
顾长印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吓得不行,浑然没了章法。
身边几个小厮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这个说求老太爷去,那个说求大老爷去,还有的说继续装病的,也有的说要不大家一起帮忙将功课补起来的,还有的说,要不要躲到外头庄子上去。
顾长印别的主意一听,就知道不靠谱。
若是别的夫子,只要敢训他的,都被他哭闹着解聘赶回家去了,唯独今年刚拜师的这个夫子,学问极好,人也极严厉,当初能拜在他名下,也是靠着顾家老太爷那张老脸去求人,才求了这个机会。
夫子本就不乐意收他,只不过欠了顾老太爷一个人情,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事先却是有言在先,若是顾长印捣乱课堂,态度不端正,不交功课,次数超过三次的话,那就自己退学回家。
顾老太爷和顾文钟都是当场答应了的,也给顾长印立了规矩,若是这个夫子这里都不教他了,那就只能将他送到外地的书院去了。
本来是想让顾长印去荆县的长青书院,可顾长印如今这个水平,就算顾老太爷好意思让顾文铮给荆县这边写信,让将人给安排进去。
可也丢不起这人,让人知道这赫赫有名的顾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连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后人吧?
因此倒是搁置了,又挑选了一个直隶附近的书院,虽然名气不大,可据说要求极为严格。
顾老太爷也知道顾长印这样实在是扶不上墙,想着送到这书院里去磨练磨练,不求多大出息,好歹能混个童生,说出去也能交代得过去了不是?
顾长印开始还挺高兴,觉得离开家,在外头书院里,岂不是自己想干啥干啥,无人管着?
可是一打听,听说那书院管得极严,不管是达官贵人的子弟也好,还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罢,进书院读书就只能一个人进去,不允许带书童仆从。
吃住都在书院里,一年唯有中秋和春节,才能放假回家。
而且吃住,所有的学子都一样,没有任何优待。
最妙的是,那书院建在山上,上下一趟极为不容易,更不用说附近了,除了山林鸟兽,少见人烟。
听说这样的条件,顾长印打死都不愿意去。
只得老实在这个夫子的学堂里读书,只可惜他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坚持了这半年,已经是极限了。
前几日偷懒没完成功课,害怕夫子教训,一狠心半夜开窗吹了风,略感风寒,趁机告病在家休息了几日。
玩得太过嗨皮,结果功课越压越多,眼看明日就要交功课了,这才抓瞎了。
求祖父是不敢想了,只怕求了,还要被祖父压着去给夫子赔不是,然后有领上一堆罚回来,傻子才自讨苦吃呢。
那装病的也是馊主意,家里有大夫,好没好的,一问不就知道了?不靠谱!
那说作弊帮他的,那是想让他死啊!夫子早就将这个路给堵死了好吗?
思来想去,只得求往日里最疼自己的父亲,先只说闷得慌,想出来走走。
然后哄着顾文钟带他出来逛了逛街,顾长印就又借口说城里闷热,想去庄子上散散。
顾文钟对于顾长印,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要求,一般都是乐于满足的,不管是在外人眼里,还是在顾长印心中,父亲都是最宠溺最疼他的。
他如今年纪渐长,也知道嫡母潘氏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只父亲在外头的女人生下的,抱回来养在嫡母名下。
嫡母对他也不过是面子情,看似疼爱,实则不走心。
唯有父亲,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也是因为有了他,父亲本来岌岌可危的位置才又稳当了。
所以父亲一贯对他百依百顺,他也习惯了,有什么事情就找父亲顾文钟。
果不其然,他一开口,顾文钟也只是叹了口气,软语说了他几句,也就答应了带他到庄子上散散心,还答应他去给夫子那边继续告假几日。
顾长印当时有多开心,此刻就有多后悔。
再一问路程,到庄子上还有半天功夫呢,此刻已经快到正午了,热不说,还饿!
可这虽然是官道边,除了几个茶棚供人歇脚打尖,是别想有什么酒楼茶楼了。
茶棚里倒是供应午饭,可大多是几个馍馍,或者一碗汤面,都粗糙的很。
顾长印在顾家,连大厨精心烹饪出的美食都挑剔的很,何况这些?
有了悔意,就又闹腾着要回城里去。
顾文钟倒是没说啥,可跟着顾文钟出来的几个心腹仆从忍不住就露出几分不快来。
他们今日出来,可不是陪着这印哥儿玩耍的,而是有事要办,所以顺水推舟,跟着一起出来。
可出来后,事情没办,尽陪着这印哥儿胡闹了。
这位哥儿一贯是说风就是雨,有什么要求,一刻都等不得的,不然就撒泼打滚,哭闹不休。
半点没有世家公子的体面。
不过看自家老爷,百依百顺的模样,他们做下人的,还能说啥?毕竟这是老爷唯一的一根独苗,多纵着些,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顾文钟从年前病了后,身体不如之前了。
尤其是这暑热的天气,这么一番折腾,眼看脸色都白了,可印哥儿却半点没察觉,还在抱怨哭闹要回府去。
就是他们这些下人,看了也忍不住有些心寒。
顾文钟皱了皱眉头,自己的身子也确实有些吃不消。
如今这回城也好,去庄子里也好,都是差不多的路程,不过呢,他本是打算去庄子里,那里不如府里人多眼杂,有好些事情才能吩咐去办。
前几日从青州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不太好,昨日又有消息过来,说青州那边的人回来了,已经在庄子里等候他了。
所以今天才借着顾长印的由头出来,此刻顾长印一番闹腾,他其实心中早就不耐烦了。
可他出城后,心里就总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坐立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事?是庄子上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还是家中出了什么岔子?
犹豫了半天后,顾文钟终于决定,还是回府一趟,若是没事,就将顾长印丢在府里,他再寻个借口去庄子上也就是了,顶多耽误一天。
真青州有什么事,这一天半天的也没什么大妨碍。
这么想着,顾文钟到底顾忌身体,也不敢在中午赶路。
只得包了一个茶棚,让人将里头略微收拾了一下,勉强歇息了一会,等着日头没那么烈了,才带着人,又往京城赶。
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堪堪赶到。
等到终于回到顾府,一下马车,对上门子惊讶的眼神,还没等顾文钟问呢,那门子就争先恐后往里头报信去,说是大老爷回来了。
顾文钟顿觉不妙,一面让人将顾长印送回院子里去,一面让心腹去寻人打听,今日不在家,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往前头顾老太爷住的院子走。
才走了一半,迎头就碰上了管家急匆匆的迎上来,跟顾文钟请了安,然后不等顾文钟闻讯,就直接传话,让他带着印哥儿,一并去寿庆堂去。
顾文钟一边应了,转身跟着管家往寿庆堂走,一边就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管家不敢多说,也不敢不说,犹豫了一下,才道:“咱们家的大姐儿登门认亲找回来了!”
顾文钟一时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随口道:“咱们家什么时候有大姐儿——”
话没说完,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脚下一停,猛地一下回头,盯着管家,几乎是不置信的惊呼一声:“什么?你是说张——呃,我那走丢了十几年的大侄女回来认亲了?”
管家点点头。
顾文钟心念急转,立刻就明白只怕大事不好了。
再一联想起青州那边传来的消息不好,还有庄子里等着自己接见的人,一时也有些头大。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住了心思,脸上毫无破绽的露出一点惊讶来:“可是当真?这次可没认错吧?这么些年来,来咱们府里认亲的人可不少,却全都是假冒的!这一个可别也是假冒的吧?”
管家低下头,不敢多看顾文钟的脸色,只小声道:“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太太已经确认了!确实是当初咱们家走丢的大姐儿!而且大姐儿来认亲,也不是随便登门的,带着当年身上穿的衣裳,听说还有别的信物呢!”
顾文钟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起了什么,面上神色不动,语气却带上了急迫:“是什么信物?”
管家打了个磕绊,才回话:“听,听说是金叶子——”
顾文钟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还是管家眼疾手快,将人给搀扶住了,关切的道:“大老爷仔细脚下,可别崴着脚了——”
此刻已经到了寿庆堂院子外头,顾文钟眼神一闪,正要说话,就看到寿庆堂顾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已经迎了出来,不卑不亢的对着顾文钟行了个蹲礼,才道:“老太爷和老太太在里头,就等着大老爷了,大老爷里头请——”
顾文钟本来打算装崴脚了,先拖延一下时间的,没想到顾老太太居然派人在院子门口等着。
这可是顾老太太贴身的嬷嬷,当着旁人,顾文钟也得给她三分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踏进了寿庆堂。
一进寿庆堂,顾文钟就感受了几道如刀一般的眼神,若是那眼神能杀人,估计从他踏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扫视了一下全场,除了上首的老太爷和老太太,还有二房一家子,下头倒是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
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打扮的女人,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
顾文钟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朝着那年轻女子身上看,面上挤出了一点恰如其分的笑容来,先给上头的顾老太爷和老太太请了安,又冲着二房那边点点头。
这才挑了个位置坐下,带着一点疑惑,一点诧异的问:“父亲早我可有什么吩咐?我这一回府里,就听说了好消息,说是我那大侄女找回来了?可是真的?”
一面不等上头顾老太爷说话,就冲着顾文铮感叹道:“找回来就好!若真是我那大侄女回来了,我这些年夜不成寐,总是觉得愧疚的心,也终于能放下了!老二啊,哥哥如今想起来,都悔不该当初,不该提出那个要求来!害了你跟弟妹还有大侄女!”
“这么些年来,我嘴上不说,心里不是不愧疚的!如今人能认回来,挺好!真的挺好的!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不然若是大侄女没找回来,只怕我死不瞑目啊!”
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一副愧疚得不能言语的模样。
二房那边的人都冷冷的看着顾文钟,没有一个人说话,就连一贯只要他服软说几句好话,就新软的老二也只欲噬人的眼神盯着他。
那模样哪里像看兄长,简直像看仇人!
顾文钟心跳得厉害,只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失控!如今是他一头雾水,虽然知道,有可能是二房发现了点什么,大约就是那金叶子被发现了。
得想法子,将金叶子这事给含混过去,或者找个人背锅才是。
心里拿定了主意,顾文钟就摆出一脸慈爱带着一点愧疚之意的看向了张春桃,亲切的冲她招招手:“这就是大侄女吧?倒是跟二弟妹年轻的时候一个模样!我是你大伯,当年你走丢之事,也是因我而起!这么些年,你爹娘因着这个怨我!我自己也怨我自己呢!因为一时的私心,就害得你跟咱们家骨肉分离这么些年!”
“是大伯对不住你!如今你回来就好,大伯总算也能稍微安心一下了!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吧?没事了,你回来就没事了!你还年轻,以后好日子还在后头,长着呢!”
“你大伯没有闺女,咱们顾家这一代,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就是咱们顾家的掌上明珠!到时候大伯让你大伯娘给你寻门好亲事,大伯再给你添上厚厚的嫁妆,让你风光出门子——”
说完也不待大家有什么反应,扭头就吩咐身边的丫头:“出去跟我身边的说一声,让将我放在外书房的那个紫檀木雕匣子拿过来,正好前几日得了几样好东西,就给大侄女做见面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