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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进得城来,王源却并没有直接去散花楼见驾。虽然王源知道,此刻玄宗肯定在散花楼等着自己去见觐见,但王源却并不想仓促去见他。在见玄宗之前,王源更想见的却是自己的家人。
在通向散花楼的大道口王源停住了脚步,拱手对颜真卿道:“颜太守,陛下一定等着见召见你,我想你先去馆驿安顿,沐浴更衣后便去见驾吧。这几日你且在馆驿安顿,容后我会命人给你安排住处。”
颜真卿忙道:“遵王相国之命。让相国费心了。”
王源微微一笑,转头对身旁的韦见素道:“韦左相,颜太守见驾之事便烦劳你通禀安排一下了。”
韦见素愕然道:“相国你这是打算去哪儿?相国不去见驾么?陛下一定等着见相国呢。”
王源微笑摇头道:“本相一身的风尘,身子也疲倦的很。此刻见驾颇多不敬,故而本相还是决定稍后去见陛下的好。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是,立刻回府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恢复一下精力。”
韦见素皱眉道:“可是……”
王源皱眉摆手道:“没什么可是的,我这快一年时间,和家人团聚不过数日,难不成我回来想回府歇息片刻都不成么?若有人对此不满,便请他亲自到我面前来说便是。”
韦见素愕然住口,周围的官员们也都不敢出声。王相国这话意有所指,谁会对此不满?等着见王源的可不是自己这些人,只有陛下等着见他。王相国的话显然是说给陛下去听了。
“好吧,相国舟车劳顿,先去歇息一番回府见见家人也是应该的。对了,我等同僚商议了,今晚在张仪楼备下薄酒,想给相国接风洗尘。还请相国赏光莅临。”
王源哈哈笑道:“接风洗尘么?心意我领了,不过却是不必了。严冬将至,上下物资匮乏,均需节俭从事。咱们为官者此刻更要以身作则,不可铺张浪费。要知道一座酒席折算米粮和供上百百姓饱食一顿。韦左相,咱们要精打细算才是。”
韦见素忙拱手道:“相国教训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
王源呵呵笑道:“罢了,这些事稍后我需找你详谈,还有很多事需要和你以及诸位同僚商议。而现在,我却是没心思来说这些。诸位同僚,告辞告辞,咱们稍后再见。”
众官员躬身拱手,口中纷纷道:“王相国好走,下官等恭送相国。”
王源一摆手,赵青牵过马匹来,王源和众亲卫纷纷上马,马鞭啪啪作响,数百骑沿着长街飞驰而去,片刻后消失不见。众官员在原地拱手,待王源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纷纷收回目光。所有人的心中均忧心忡忡。王相国回成都连陛下都不见,却直接回复和家人团聚去了,这摆明是要闹事了。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此次王源回来必会有一番纷争,但没想到王相国进城没盏茶功夫这一切便开始了。陛下若是得知王源径直回府了,恐怕要气的吹胡子瞪眼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好大的架子,连陛下都不见,这王源将自己看做什么了?难不成要陛下亲自去他府中去见他么?”一人冷冷道。
众官员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原来说话的是李瑁。
“寿王殿下,莫要这样说话。王相国他……”韦见素忙道。
“怎么?我说错了么?这王源未免太失体统了。父皇还在散花楼等着他觐见,他便就这般扬长而去了。你们这些人,还是不是我大唐的官员?王源如此,你们竟无一人有言语劝阻。你们所食之俸是我大唐的俸禄,当的是我大唐的差事,可不是他王源的。”李瑁冷声喝道。
众官员面面相觑,大家并不想跟李瑁争执。这李瑁自从来了成都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以前的李瑁性格懦弱,如今却是有些强横和跋扈之嫌了。众人知道,现在的李瑁深得陛下欢心,很有可能是将来太子的人选,所以也没人想去得罪他。
“寿王殿下,此言不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众官员一愣,谁这么不识相,这时候去和寿王理论,这不是要惹得李瑁叽歪半天么?再看时,却发现说话的竟然是颜真卿。众人不禁愕然,这颜真卿看来是摸不清路数,贸然发话掺和其中,未免显得有些冒失,寿王也定会有一番训斥了。
果然,李瑁瞪着颜真卿道:“颜太守,本王说的有错么?王相国的行为你认为合适么?”
颜真卿拱手沉声道:“寿王殿下,且不轮王相国此举是否合宜,但面对一个为大唐出生入死鞠躬尽瘁的功臣,寿王殿下刚才的那番话却是极不合适的。众所周知,王相国乃我大唐功勋之臣。当年平南诏讨伐吐蕃的功劳暂且不谈,光是这一年多时间,我大唐陡生剧变,王相国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力保我大唐不倒,可谓是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马嵬坡接驾入蜀、又领军击溃史思明十几万大军的大举进攻,硬生生将局面稳定住。这之后率大军进逼长安,收复大片失地。就在这之前的两个月时间里,还亲自率数千骑兵突袭敌后,救出了平原城等处的数万军民。同十余万叛军追兵浴血而战。对这样一个全力为大唐鞠躬尽瘁之人,殿下你方才那样的话如何能说出口?传出去岂非让天下齿冷心寒么?”
众官员暗自点头,王源这个人虽然众人对他的一些行为颇有些不待见,但不得不说正是此人的一力挽救,才让大唐朝廷有了立足之地,并且有了反攻的转机。这些功劳都是不世之功,是所有人都无法抹杀的。颜真卿的话毫无虚夸,说的正是实话。然而虽然众人心中是这样想的,这时候却也没有一人敢于附和,谁也不想引火烧身。
“看来,你颜真卿倒是对王相国五体投地了,但你莫忘了,你是我大唐的官员,要为陛下效忠而非别人。王源功劳再大,他也是我大唐之臣。他的功劳再大,那也是他身为人臣的本分。难道因为功劳大便可以轻慢陛下,无视体统不成?”李瑁振振有辞的朗声道。
颜真卿眉头紧皱,沉声道:“殿下,下官不得不反驳你。你的话完全没有任何的道理。不错,王相国和我等都是大唐之臣,为大唐尽忠效力乃是本分。但请莫忘了,臣子也有尊严,臣子并非奴婢。以殿下所言,当年魏征对太宗皇帝诸多不敬,太宗皇帝岂非有万千种理由杀之。但事实如何?太宗皇帝不但没有怪罪魏征,反称之为诤臣,称他为正己之鉴。这是何等的气度和胸怀。正因我大唐有太宗皇帝这样的明君,所以才有了我大唐百年之盛世。君臣相谐,互相尊重,方可齐心一力,共创盛世。”
李瑁大声怒道:“颜真卿,你好大胆子,你的意思是当今陛下没有气度和胸怀么?”
颜真卿冷声道:“这和当今陛下无干,刚才那些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并非陛下之言。寿王口中说出的话可代表不了陛下。若是陛下听到你刚才那些话,怕是也要斥责于你的。殿下刚才的话有欠考虑,希望殿下能收回刚才的话。”
李瑁气的脸色青红,咬牙怒道:“颜真卿,你好大胆子。你刚来成都便开始指谪起本王的不是来了。”
颜真卿淡淡道:“下官不才,欲效魏征。倒是殿下该自重身份谨言慎行才是。殿下是陛下之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形象,殿下不能自重,会给皇族蒙羞的。”
众官员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颜真卿当真是个硬骨头,面对李瑁的咄咄逼人居然毫不退缩,言语如刀,话中带刺,丝毫也不妥协。
“好,好,我算是明白了,你是心中有王源而无陛下了。颜真卿,你是否认为,王源既然如此劳苦功高,我父皇该去他府上拜见他才是?是不是我们李家都要对他感恩戴德是么?”李瑁铁青着脸叫道。
颜真卿沉声道:“陛下若愿意亲自去探望王源,也并非不可。”
“什么?”众官员尽皆惊愕,颜真卿是不是糊涂了,这样的话怎可说出?昏了头不成?
“颜真卿,你好大的胆子。”李瑁怒喝道。
颜真卿沉声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若陛下当真能亲自前往看望王源,不但不会惹人非议,反而会让天下人看到陛下的圣明之举。殿下,若陛下当真这么做,您不但不可阻拦,反而要鼓手赞扬才是。圣君贤主绝不会因为臣子没有第一时间去觐见他便勃然大怒的,下官也不信陛下会因此而发怒。倒是殿下你当着群臣的面说出那些话来,明显有欠考虑,有招惹是非之嫌。下官再一次请殿下谨言慎行。”
群臣心中叫好,颜真卿这番话应对得体,说的正是堂堂正正的大道理。在这样的大道理下,陛下若是亲自去看望王源,倒确实是件美谈了。只是这颜真卿好像对李瑁已经印象大坏,这么当众数落李瑁,岂非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好了好了,理不辩不明,殿下和颜太守都有自己的道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大事。王相国只是回去休息片刻,也非是怠慢觐见。虽然于礼节上有些不合,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陛下也定不会怪罪。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争论下去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大街上说这些事恐不得体。颜太守,请跟我来,我带你去馆驿更衣沐浴去见陛下。”韦见素终于出来打圆场了,在韦见素看来,这场辩论胜负已分,为了避免颜真卿进一步的说出刺激李瑁的话来,他打算将颜真卿先带走。
颜真卿拱手道:“有劳韦左相了。”
韦见素拉着颜真卿便往路旁自己的车驾上走,然而李瑁显然是不甘心就这么被颜真卿走了,在后方大声喝道:“颜真卿,你方才说让我谨言慎行,那是对本王的警告么?是否是王相国叫你这么说话的?”
颜真卿停步转身,看着李瑁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殿下,那只是我颜真卿对你的劝告,殿下,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么便不明白我的话中之意。”
“我明白你的话中之意,但我问你,你有何资格跟我这么说话?”李瑁挺胸叫道。
“殿下,你这么问我,我无法回答你。殿下是皇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族,甚至代表着陛下。下官只是请你每一句话都要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考虑到当前大局。”颜真卿叹息道。
“哼,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你也要清楚。莫以为抱了个大腿便可横行无忌。这也是本王对你的忠告。本王告诉你,你颜真卿要当魏征,但却还不够格。”
颜真卿怔怔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
“颜太守,咱们走吧,莫在说了。给我个薄面如何?”韦见素皱眉低声道。
颜真卿点头道:“罢了,就当我刚才的那些话都是放屁。韦左相,有劳了。”
韦见素拉着颜真卿的手匆匆上车,马夫挥鞭,马车碌碌而动,沿着街道往东而去。
……
南城横街,王源的宅邸前。王家妻妾老少早已齐聚宅前翘首以待。数日前王源便差人送回了信件,告知众人自己将要回成都的消息,王家众人便一下子炸了锅一般。
这段时间,王源带着公孙兰李欣儿阿萝等人离去之后,家中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好像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许多。后宅之中只剩下了高墨颜和兰心蕙两人。这两人又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长腿美女虽然喜欢和人辩论,但面对的是兰心蕙这样的沉静淡然的女子,两人之间完全擦不出火花来。
平日里二人到一起来,也都是默然相对,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兰心蕙喜欢做些女红绣些帕子和花鸟这些事,高墨颜便只是看看书和弹弹琴,日子过得漫长而无趣。若不是三个孩儿在后宅之中喧闹,让后宅之中还有些声响之外,整个王府后宅几乎便是一片寂静了。
当然,有关王源的消息一直都源源不断的传来,这些消息都是运送粮草的兵马从前线带回的消息。然而这些消息的到来却丝毫没有解除相思之苦,反而让两个女子经常愁容相对。因为她们得到的消息是王源领着几千兵马突入敌后救援了,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情。两个女子经常看着眼前三个蹦蹦跳跳的孩儿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很是埋怨。王源啊王源,你们即便不在乎妻妾的感受,难道也不想想这三个孩儿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秋意日浓,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也愈发的浓烈。好在不久后得到了王源连破三城,救出数万百姓的消息,在全城百姓的热烈议论之中,两女的心情才慢慢的变得明朗起来。
王源他们安全渡河了。
王源他们正在赶回长安的路上。
王源带着众人要回成都了。
王源他们抵达通州了。
王源他们到了利州了。
每日和兰心蕙见面,两个女子都分享着这些最新的消息。虽然两人都尽量的保持着冷静,不想显得自己太过急切。但她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期盼。良人远征归来,家中妇孺岂能不欣喜若狂。特别是高墨颜,当初新婚不久王源便领军出征了,虽然口中大度,但其实心中是挺委屈的。夜里绞碎了香枕头,哭了不知多少次。现在终于又到了重逢之时,岂能不如兰心蕙打趣的话中所言的那般‘双目发光’了。
“午后他们便要到了。”这是上午兰心蕙和高墨颜见面时分享的最后一个关于王源行程的消息。这之后两人便不约而同的消失了。一直到了中午用饭的时候,两人才在花厅见了面。一见对方,先是惊讶,旋即两个女子都用手帕捂着嘴互相指着对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原来,两人都发现对方着了盛装,扫了峨眉,擦了珠粉,贴了花钿。穿着自己最满意的衣服,插了自己最好的收拾,打扮的如同新婚要上轿子的新娘子。两人都是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躲在房里让婢女们帮自己梳妆打扮。她们都要以最好的妆容和仪态迎接夫君的归来。
王府门前,上下数十口人都等在门前,个个面带期盼之色。不久后,路口处小厮一边回头奔跑,一边大声叫着:“来了来了,到了路口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高墨颜和兰心蕙更是快速的将衣衫和发髻再整理了一回,然后便听到清脆的马蹄声得得作响,十几骑从林荫掩映之处轻快的奔了过来。
“大小姐,两位小公子,你们的爹爹回来了。快去快去。”黄英蹲下身子对着站在台阶上的大小姐舜华和王忆王安两位小公子轻声道。大小姐舜华立刻欢呼起来,拉着两个刚刚能蹒跚而行的弟弟下了台阶,哒哒哒的迈着步子迎了上去。
王源远远便看见了跑来的三个孩儿,他连忙翻身下马,丢了缰绳便朝三个孩儿跑去。忽然间身边风声飒然,两个背影如离弦之箭从身边掠过,下一刻,前方传来李欣儿‘心肝儿,肉儿’的叫嚷声,以及啧啧的亲着脸蛋的声音。只见公孙兰和李欣儿已经冲上前去,公孙兰一手抱着舜华,李欣儿一边一个抱着两个小公子已经泪如泉涌。
王源甚是无语,李欣儿这般自己还能理解,毕竟李欣儿本来就是这种感情外露之人。公孙兰也抱着孩儿狂亲还当众落泪,这倒是第一遭。
“二郎,走吧,发什么愣呢。”后边阿萝和青云儿紫云儿两女走上前来,看着发愣的王源吃吃的笑。
王源哈哈大笑着走上前来,伸手一边一个将两个小公子抱在怀里,同时蹲下身子笑道:“舜华,到爹爹脖子上来。”
大小姐有些犹豫,她也知道爹爹的脖子是不能随便骑的,以前为了此事没少被亲娘兰馨儿呵斥。李欣儿一把抱起她来骑在王源的脖子上笑道:“爹爹叫你骑的,你怕什么?有大娘给你做主,你娘也不会骂你。”
大小姐胆气立壮,抱着王源的脖子嘻嘻笑。王源叫道:“都小心了,我要起身了。”
三个孩儿嘻嘻哈哈的叫着:“爹爹爹爹。”
王源的心欢喜的要炸开来,学了一声马叫,站起身来。像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脖子上骑着大小姐,怀里抱着两个小公子便阔步往门前走来。
兰心蕙和高墨颜在众人的簇拥下也迎上前来。王源哈哈笑道:“二位夫人,我回来了。”
兰心蕙和高墨颜忙敛裾行礼,眼眶却红了起来。
大小姐舜华挥舞着手叫道:“娘亲,我骑在爹爹的脖子上呢。不过是爹爹叫我骑的,你可不要骂我。”
兰心蕙板着脸嗔道:“还不下来。爹爹一路上很累的,你们想让爹爹累的喘不过气么?”
舜华忙往下溜,口中对两个弟弟叫道:“你们两个也下来,莫累了爹爹。”
两个小公子对她言听计从,匆忙往下挣脱下地来。众人看着这有趣的一幕都哄笑了起来。
“两位妹妹打扮的好漂亮啊,这身装扮怕是要花个几个时辰吧,好有心啊。瞧瞧我们,一个面黄肌瘦,满身灰尘的,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李欣儿大量着两女揶揄道。
高墨颜和兰心蕙脸上一红,忙上前给李欣儿行礼。心中忽然后悔不该花心思装扮了,惹得大妇不满,可不是她们所愿。
王源哈哈笑道:“丈夫归来,自然是要盛装迎接,这是尊敬呢。你们莫听十二娘的,十二娘是拿你们打趣呢。刚才路上还说要好好谢谢你们,在家里照顾孩儿们呢。”
李欣儿笑道:“哎,这么着急护着她们作甚?开玩笑不成么?”
众人轰然而笑,一时间乱哄哄的相互见礼,叽叽喳喳像是满堂的水鸭子一般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