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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兰州大捷

汴京宝塔寺内。

一处殿内供奉着许多往生牌位。

章越,黄好义,黄履等人站在往生牌位前,默然合十,为亡者祭祷。

“好兄弟,你便好好安歇,以后四时祭祀都是不缺。我已寻得你堂伯,让他出继一孙,以后为你延续香火。”

“你生平常说,人死一切皆了,这些都是无益。你定嫌我麻烦,你说人生在世无牵无挂,有酒便好。但好歹也让我帮你身后做些事,尽尽心。”

“好了,待他日官军打下灵州城后,我再亲提好酒到你坟前拜祭。”

说完章越对唐九的牌位拜了拜,一旁黄好义,黄履各自拜祭。

三人都是黯然。

章越想起,当年唐九带着自己从福建路一直北上进京的日子。

拜祭了唐九后,寺中备好了一桌斋菜,章越三人便吃了几口。黄履让黄好义出门买些纸钱,然后对章越道:“章子厚近日在翰院之中批评吕公着,孙固议和,又隐隐意指丞相自任相后全无主张,于伐夏之上不温不火,甚至无所事事。”

章越闻言夹了一筷子素菜,问道:“然后呢?”

黄履道:“没有了,章子厚力主伐夏是众所周知的,我想倒是就事论事,并非他故。”

章越明白黄履言下之意,章惇不是故意针对你来的。他咀嚼着斋菜心道,章惇此人傲慢,专断,对于认准了的事绝不妥协。

从平梅山蛮后入中书,蔡确,章惇二人都是极力主张对夏进攻,对于此番议和之事极为不满。

蔡确确有窥测上意的成分在,不过章惇倒是出自一番血诚,难怪被后世网友称作‘铁血宰相’。

章越想到这里,从桌上夹了一筷子茄子道:“安中,你尝尝这手艺。”

黄履道:“度之,你再不拿出主张来,若陛下对你失去耐心怎么办?或暗中有什么其他布置?”

章越道:“安中,我没有其他布置,眼下当安定国内,收拾军心,陕西之事交给行枢密院,国内之事你我徐徐扩充财源便是。眼下我军新败,这时候不宜轻动,当以静制敌,守挫藏锋。”

黄履道:“以静制敌?守挫藏锋?怕是他人不解。朝中已有不少闲言碎语,指责你不顾大局。他们碍着你不敢言语。但我却听了不少。”

章越道:“我岂没有听闻,世人评议对我不过如天下的浮云,时聚时散,我下野过数次,今天早已不将朝议放在心上。”

黄履点点头道:“你办事素来按部就班,但陛下缺少耐心。是了,子瞻到京,你打算如何?”

章越道:“你听说了?”

黄履道:“子瞻是善人,但动则讽刺时政,又兼名望高,故陛下怕是难以相忍。”

章越道:“道之所在,不得不救。”

黄履道:“此事分寸,你需细细把握,我担心在此事上,你与陛下又是意见不一,生出争执来。”

“殿议时陛下不满你要办安济坊慈幼坊,还要疏通汴河洛河等,在太学开设医学。你我好容易才攒得些许钱财,又被你花去。”

章越闻言失笑道:“知道了安中,我知你为我着急。”

“此番临危受命,主持伐夏之事,我怎会不尽心。至于子瞻之事,我自有分寸。”

这时候黄好义回来,黄履又说了几句方才离去。

黄履走了后,黄好义大大咧咧地坐下道:“丞相,事我都办妥了。”

章越没理会。

黄好义见章越不搭理他,也不在意。自己继续一面大筷大筷地夹菜还与自己聊些见闻。

章越听了笑了笑。

他想起朋友两等,一等是给你提供情绪价值,他们可能帮不上你太多的忙,黄好义便是‘做兄弟在心中,有事电话打不通’这种,还有一等是能给你帮忙的,但能给你帮忙也是牛人,却难以给你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听着黄好义见闻越说越离谱,章越笑骂了几句。

笑过之后,章越从怀里取出几张钱钞(交引)来放在黄好义手中:“前日你家五郎百日没去道贺,这些算作我的贺礼了。”

黄好义看着钱钞,反是突然感慨地道:“丞相,这几日我老想起我们当年的事,咱们二人出闽若没有遇到唐九,没有遇到玉莲……丞相,丞相,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就走了。”

章越又重新坐下,黄好义笑着道:“丞相方才说笑的,如今我方知‘丑妻近地家中宝’的意思,娶妻只要妻子性子贤惠便好,说来当年还笑诸葛孔明娶了个丑妻,现在方知我浅薄了。”

章越吃完斋饭当即坐着车驾返回章府。

合寺僧人皆出门相送。

章越路上正好路过章楶家门。

章越想起最近章楶与章惇走得近。

章楶与章惇交情本就比自己好,二人也是性情相投,而且因对夏主战之事,二人关系密切。自己回朝后,章楶看出自己要对夏用兵的决心,当时主动投靠。

但鸣沙城失陷后,章越对夏攻势渐缓,令章楶心生不满。

章楶因不受官家赏识的缘故,虽官至宰执,但也不痛快。他屡请前往西北将兵,却都为章越所否。

章越知道章楶有大志,也有足够能力。但当初章楶出任熙河路经略使,自己一再要他经略熙河要首重屯田,次重战守。

但章楶却是重战守,而轻屯田。

这令章越觉得不快意,又兼现在他与章惇走得越近,章越越是不用他。

章楶平青唐后也受到天子赐第,也在兴道坊,与章越府不过里许之隔。

章越路过章楶家门时,却见章楶之父章访带着十余名家人迎于道旁。

章越命马车停下,自己下了马车对章访道:“叔父。”

章访一直与章实和自己有所往来。二人见礼后,章访道:“丞相路过这里,为何不到家中一叙,歇一歇脚呢?”

章越道:“最近忙于朝政,改日再登门看望叔父。”

章访退下道:“丞相日理万机,请恕我冒昧了。”

章越问道:“楶哥儿身子近来好了吗?”

章楶因不受官家待见,才干在章越那也无从施展,最近又称病在家。

章访闻言叹息道:“丞相,实一言难尽啊!”

章越看着章访恳切的神情,于是道:“那我看一看楶哥儿。”

章访闻言大喜,他本意就是为了章楶和章越二人缓和关系。

章越进入府中时,见到章楶从床榻上起身道:“未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

章越坐在章楶身旁道:“质夫,无须多礼,身子近来可好些了?”

章楶道:“丞相也知道楶乃心病难医。”

章越道:“又是何苦如此。”

章楶痛心疾首地道:“丞相,王师所得之地,一寸一毫皆百战而得来的,绝不可弃。吕公着主弃地以议和之论,中书一无所知吗?”

章越闻言默然。

章楶又道:“我知朝堂会有人说兰会,天都山平夏城不弃,所弃者皆不可守的地方。如不与西戎议和,绝无高枕之日。”

“但弃地不仅有弱国威,且开取侮于四夷之端。主张弃地的似吕公着,孙固,韩维皆儒臣,不知边事之过计。但难道丞相也是不知吗?”

章越有些敷衍地道:“如今有得地与养民难以兼顾之患,防西贼还是防盗贼,不可知也。今弃一些地,与西夏换一些两路伐夏之俘虏,也未尝不可。”

章越与章楶聊得不欢。

章楶再度请求道:“丞相,我宁为一经略使,也不愿在京尸位素餐。”

章越道:“经略使怕是不能,唯有防御州或团练州知州才可。”

章楶变色,他显然觉得自己从签书枢密院自降为经略使已是够委曲求全了。没料到章越只肯给他一个知州,甚至还不是节度使州的知州。

章楶大为失望,索性闭目养神。

章越心底想起,章楶为经略使时,二人何等肝胆,可谓是同舟共济。如今利益不同,怕是因此而分。

章越当即从章楶府上离开,寻又吩咐黄好义让他的兄长黄好谦和其子黄寔去看望章楶。

黄好谦是章惇,章楶的姐夫,又得蔡确提携,与苏轼苏辙为好友,他的儿子黄寔则在章越门下办事,现被章越提为监察御史。

章越现门下也是派系极多,毕竟寒门出身,难免底蕴不够。

章越回到府中,恰好下了小雪。

章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这些日子天子虽对己推心置腹,授予全权,但也不时板起脸来敲打一番,忽冷忽热,以此来显得自己高深莫测,圣意难测。

章越是明白人,对这些帝王心术的手段,他怎么不知呢?

若可行,自己早授章楶行枢密使之职由他担任此职,岂不是要胜过韩缜十倍,可惜啊,都是官家猜忌,祖制所限,防着这个,又防着那个。

官场上的攻讦和指责,又是频频不断,令他不得不分心应对。

章越坐在院落里,闲闲体会,朝堂之事如波涛般在心底翻涌。

这时候十七娘带着两名女使于庭院之中踏雪而至,章越看着十七娘大喜,当即站起身来。

十七娘对章越道:“官人眉头紧锁,是在烦心朝堂之事吗?”

章越道:“让娘子忧心了。”

十七娘笑道:“你我本是夫妻一体,有什么忧心不忧心。是了,官人最近不是在寻访名医吗?”

章越点点头道:“是啊。”

十七娘笑道:“若是如此,我可以帮得上忙。”

章越问道:“娘子认得什么名医吗?”

十七娘道:“为官人寻了一位。”

“名医何在?”章越立即问道。

十七娘笑道:“官人且听我说来此人来路。”

“此人姓钱名乙……”

“赵钱孙李的钱?”

十七娘笑道:“确实,听说与吴越王钱俶有宗属关系,不过此人学医虽从一吕姓医生学医,但他却是不名一师,不私一说,自己着书立说。”

章越闻言喜道:“我便是要这般人才。”

十七娘笑道:“官人还未听我说完呢,此人善于化裁古方,创制新方。他采张仲景《金匮要略》所载的崔氏八味丸加减化裁,作六味地黄丸……”

章越一听这六味地黄丸,便知这钱乙是谁了。

这六味地黄丸在后世谁没……没听说过呀。

原来是宋朝这钱乙所发明创造的。章越已下定了决心,这等有大功德之人定要请来好生供着。

章越喜着握着十七娘的手的道:“娘子,你这一次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

正在这时,府门有人拍门,大声道:“丞相,丞相,兰州大捷!”

章越闻言先取了书信一看。

原来西夏故技重施,梁乙埋假以和谈为掩护,麻痹各路宋军,自己则亲率二十万大军袭取兰州城。

西夏大军趁着黄河坚冰,渡河直抵兰州,并将城池包围。

李宪当时并不在兰州,而是由大将李浩驻守。

李浩从章惇平南蛮立下大功,之后被推举给天子,之后转到熙河路。章楶对章惇的旧将李浩十分器重,而李浩这一次攻下兰州立大功,拜为熙河路兵马副总管,乃熙河路仅次于李宪,王厚的第三号人物。

李浩虽早听章越,李宪数次严令,将兰州城修得如铁铸的一般,兵马粮草皆十分充足。可见到西夏兵马之多,只好笼城死守,同时向熙州的李宪求援。

不过大将王文郁却请求出战。

当时西夏兵锋极盛,兰州附近所建的宋军堡寨被拔除了数座,李浩不肯王文郁出战问道“城中骑兵不过数百,如何出战?”

王文郁却道:“贼众我寡正当折其锋芒,以安众人之心,方可守住城池,此乃张辽守合肥之策。”

监军闫仁武道:“奉诏令守城而不让战,如果谁非要开关,我便弹劾谁。”

王文郁听了则道:“今出城作战以一当千,九死一生,我连死都不怕,又岂怕你弹劾我?”

“今守城没有必胜把握,出战方有可乘之机。”

见王文郁坚决,李浩允准。

于是王文郁招募七百人为敢死队,在夜里缒城而下,持短刀突入敌营,西夏兵马不知就里,惊惧溃散争相渡河而退。

而李宪得知兰州被围困,连夜率领精兵从熙州赶至,眼见西夏军炸营,当即趁势掩杀,两下齐攻西夏军伤亡近万。

此战取得了洮水之战后的又一大捷。

章越看到捷报喜不自胜,踱步半晌,激动地道:“此王文郁之勇堪比尉迟敬德。”

十七娘看章越这孩童一般的动作忍俊不禁,但心底也是由衷地跟着章越高兴。

这些日子章越眉头不皱,但今日这些情绪却是一扫而空。

……

此刻章楶府中,章楶与章惇二人正你一杯我一杯地饮酒。

喝至一半,章楶愤愤不平地道:“真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章惇举盏道:“质夫莫恼,眼下国家有事,你必有重新启用之时。”

章楶道:“我今为宰执,岂为自己地位而恼,实为国家所愤。先有鄜延路败旱海,后有泾原路败灵州,连熙河路亦败鸣沙,阿溪重伤至今卧床不起。”

“到了这时,章丞相却不理不睬,说什么以静制动。”

“他在御前说什么,叫我们不要去攻,西夏自己会来攻。我军只要守好兰州,会州,西安州,怀德军一线,西夏自己便会上门的。这叫什么谋略?这不是守株待兔,是什么?”

“自古以来只有名将去调度别人的,没有别人来调度我们的。党项人又岂会听他的。”

“党项人攻则主动,我们守,则处处陷入被动。章丞相还美其名曰‘结硬寨,打呆战’。简直天真至极,党项又岂会如他预料?”

章惇闻言斟了一杯酒道:“我也是看不明白。”

“可是陛下却说太皇太后称赞此人,只知其深而不知其浅。”

顿了顿章惇起身道:“我说他是无大德却好小惠。人固有一死,这是谁也逃不过的,但我希望为陛下,为大宋而死,而不是这般懦弱而死。”

“平夏乃陛下夙愿,也是我章惇之夙愿,似种谔,张守约他们即便死了,也是虽死犹荣,虽死犹生。两路伐夏之败后,唯有与西夏一战到底,方可挽回。但陛下却下罪己诏,章越还自贬一官,这不是向天下承认,这攻夏是错的吗?向人示弱吗?”

“此人平日讲起道理来啰哩啰唆,办事不知所谋。这时切不可再用祖制‘异论相搅’,需排除万难,如当年舒国公,从上到下‘一道德’绳之,将主张议和大臣皆排斥出外,大行重赏重罚之道,如此上下一心,再以全国之力一步一寨,步步为营压制西夏,方可制胜!否则一旦议和成功,国威尽丧,到时候连青唐也保不住!”

章楶坐地而起道:“惇哥儿,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好,振聋发聩,若是你来为宰相,那该有多好。”

章惇摇了摇头,他办事便是这般雷厉风行,勇断而决。

所以两兄弟间,章楶与章惇更性情相投,反觉得章越有些不知变通,只知一味守挫。

正待这时,枢密府将兰州捷报送至章楶府上。

看着捷报,章惇章楶都是讶异,他们只想问,西夏怎么便真的去攻兰州了?

章越运道也太好了吧。

最要紧的是这一战大捷,挽回了宋军旱海,灵州,鸣沙连战连败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