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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梨亭一听到张三丰的声音,心就彻底踏实下来了。

他一路风尘狂赶近两千里路,星夜兼程,跑死了四匹马才道,这一路的辛苦自不用多说。

即便是四肢被废,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然而此刻见了师父,看见这张满是关切的慈祥面容,他再也撑不住,心中一酸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放声大哭起来。

“师父,出大事了!七师弟被鞑子抓走了,大师兄他们也全都被抓走了!还有少林、峨眉、崆峒、华山和昆仑,全都遭了劫!师父,就连我也被人打碎了四肢关节,侥幸才逃脱一死啊师父!”

殷梨亭哭得涕泪横流,张三丰闻言却大吃一惊。

饶是他百年修为,此刻骤然听到这个噩耗,也心神大震,半响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徒弟刚才这话里有个矛盾之处,手搭在殷梨亭手腕上正要说话,却突然再次一惊,面露错愕。

“这……”

他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急忙用手去捏殷梨亭的手肘处,这一捏才察觉他的肘关节软踏踏犹如一团烂肉,里面的骨头竟是全都粉碎了!

他不可置信地继续捏了捏殷梨亭的另一个肘关节,以及双膝关节,骇然发现这四个关节竟全都粉碎!

“这怎么可能?”

活了一百多岁,张三丰也算是活见久了,但人的关节都碎了,还能活蹦乱跳到处跑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梨亭,你的胳膊和腿……为什么?”激动之下,张三丰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人到了张三丰这样的年龄,人世间的功名利禄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他所关心和感兴趣的是追寻大道,探索这世间的隐秘。

所以他年如一日般在后山苦思摸索武学真谛,想要将武学中的阴阳、快慢变化之道总结出来,看看能否一探大道妙理。

虽还未成功,但张三丰其实心里已很清楚,他的道不能堪破生死造化,不能解说这世间的终极秘密。

虽然他的得失之心已非常淡泊了,但依旧不免遗憾,因为他很清楚,迟早有一天,他会带着对这个世间满腔的疑惑和不解离去,和芸芸众生凡夫俗子一样,做一个糊涂鬼。

可今天,眼前殷梨亭诡异的身体状况,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让他惶恐,让他激动,让他忘乎所以。

这一刻,他甚至连之前引动他心神的“武林大劫”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这诡异的状况!

殷梨亭早猜到师父一定会对自己身体的状况感兴趣,因为师父曾经讲过一件趣事,说他年轻的时候耗费两年时间走遍大江南北,专门去寻访“鬼神”的踪迹,他去了所有据说有鬼神显灵的地方探查,但最终证实,这些鬼神显迹之地要么是有人装神弄鬼,要么是某种神奇的自然现象被人误读。

因此师父才会失望地说出“十个神棍九个骗,还有一个糊涂蛋”这样的话来。

他在路上就猜到,师父若是真得知了这世间真有如此神奇的符箓之术,只怕宁愿放弃一切也要苦苦追寻!

苏乙给了他两张续命符,告诉他每张符可以保他三天正常状态。

但同时也告诉他,一路上要尽量避免跟人动手,消耗气血内力,否则就会缩短符纸的时效。

殷梨亭谨记这番话,只是如今山河飘摇,走到哪里没有乱兵盗匪?

这一路行来,他已经尽量避免动手了,但仍打了十几场架,杀了几十个人。

有两次甚至碰到了高手,他不得不拼尽全力才逃走。

这样一来,就使得续命符的时效大大缩短。

第一张续命符两天零两个时辰就失效了,他贴上第二张续命符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原,四处烽火,盗贼满山,因此这张续命符消耗得更快。

按照第一张符消耗的经验,殷梨亭能清楚感觉到,当四肢逐渐开始疼痛,且身体逐渐虚弱的时候,就是符纸快要消耗掉的时候。

而且随着符纸消耗,它的温度会越来越高,到了最后甚至开始发烫,直到最后自燃起来。

而他之所以这么着急赶来见张三丰,就是因为胸前贴着的符纸已经如炙碳般滚烫了!

他很清楚,这张符很快就会失去效果,然后燃烧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一来,师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本打算一见到师父就给师父展示胸前贴着的符纸,但心情激荡下,竟先哭了一场。

现在听到师父发问,他才如梦初醒,急忙一把扯开衣衫,激动道:“师父,你看!”

张三丰顺着殷梨亭的手上动作看过去,就见一张黄色符纸静静贴在殷梨亭的胸前。

张三丰本身就是道士,虽然不信符箓之道,不过也接触过,是以一眼认出这符是续命符,再从符头的标记看来,似乎是茅山一道。

但这续命符的画法也好,感官也罢,却跟他曾经见过的这类符箓似乎有些差别。

差别在哪儿,张三丰就看不出了。

他呆呆地看着殷梨亭胸前符纸,连呼吸都忘了。

他曾去过茅山,亲自拜访过这一代的茅山上清宗宗主,也见过这位玄门高人做法画符,还亲手拿过那些符纸,因此张三丰很清楚,那些符纸根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尽管那位宗主十分虔诚,但在张三丰看来,所谓画符驱鬼,超度亡魂,就像是祭神拜祖一样,更像是寻求一种身心寄托,而非真实存在。

佛门也是,那些和尚们吃斋念佛,说什么六道轮回,但其中和现实相悖的谬论不少,根本不能解释一切。

因此张三丰虽然是道士,熟读道经,但他心里却始终对所有宗教都持怀疑态度。

这世间是否有仙?有神?有佛?有鬼?

世人都称呼他为老神仙,但张三丰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仙。

也许百年之后有人会把他也做成泥塑的雕像放在寺庙里祭拜,再给自己捏造一些荒诞的故事来,证明自己就是个仙人。

可事实上呢?

他只是个苦求大道而不得的凡人罢了。

张三丰呆呆地看着贴在殷梨亭身上的符纸,一时间,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张符纸了。

这张黄色符纸是那么地不起眼,看起来也寻寻常常,仿佛跟他之前见过的那些骗人的鬼画符,没什么两样。

但它给张三丰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玄之又玄的感觉。

张三丰几乎是下意识伸出手来,轻轻托住符纸的尾巴,把它往上托了托。

手指和符纸接触的地方,竟滚烫如火炭!

而且如此轻飘飘一张符纸,张三丰却觉得自己就像是托起了一片瓦一样。

它居然是有重量的!

只是一接触,张三丰就知道,这张符,真的是仙符,是灵符!

这就是他苦苦追求一生的东西。

这就是道!

眼泪不自觉地喷涌而出,张三丰沧桑的面容这一刻写满虔诚和感动。

他哆嗦着嘴唇,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师父,它……”就在这时,殷梨亭面色微变,急促说道。

他感觉到这符纸在迅速变轻,也越发滚烫起来。

上一张符纸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燃后消失的。

果不其然,他话只说了半句,这张符突然自动从他身上脱落,然后轰然化作一团火焰。

“哎呀!哎呀!”

张三丰吃了一惊,他像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手忙脚乱去抓那燃烧的符纸,想要阻止这件事情。

但最终火焰化作星星点点,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点点灰烬,随风四散。

失去支撑的殷梨亭软软瘫在地上,只觉四肢的剧痛和巨大的虚弱感同时涌来,意识瞬间模糊,竟直接晕死过去。

张三丰眼睁睁看着符纸消失,竟急得满头大汗,只觉全世界都离他远去,失魂落魄,惶恐无措。

良久他才从这种巨大的情绪剧变中恢复过来,忍不住自嘲一笑:“张君宝啊张君宝,你活了一百多岁,我还以为你真的太上无情了呢,原来你不是啊……”

他扭头看到晕死过去的殷梨亭,眼中闪过一丝惭愧,心说自己这师父做的可真不称职,眼睁睁看着徒儿跌倒也不扶,只顾着自己。

他一边自责着,一边迅速把殷梨亭小心抱进屋中,放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便在这时,只听外面吵吵闹闹,有密集脚步声传来。

张三丰微微皱眉,口中轻喝道:“止步!”

外面顿时一静,片刻后只听一个声音恭敬道:“徒孙给师祖问安了!六师叔突然回山,恐有变故,徒孙心忧不已,才来打扰师祖清修,万望师祖恕罪。”

张三丰虽然年迈,但记性一直很好,他立刻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是灵虚子啊。”他说,“你们不必来了,去请你师父来就好了。”

“是,师祖!”外面的灵虚子应了一声,紧跟着就听稀稀拉拉的脚步声离开远去了。

张三丰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殷梨亭身上,为他把脉。

他眉头紧皱,在之前他给殷梨亭把脉,只是探出其经脉不通,四肢淤塞,但他的气血充沛,甚至远超常人。

可现在,殷梨亭气血两亏,就像是饿了好几天的人一样。

他急忙去一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来,从里面拿出一根百年山参来,折下一截根须,然后捏开殷梨亭的下巴,把它压在殷梨亭的舌头底下。

做完这些,他又缓缓输送内力,为殷梨亭疏络经脉,活血化瘀。

他的心态此刻已渐渐平和下来,也想通了,既然有符,肯定有画符的人。

以殷梨亭这样的伤势,正常来说别说是千里迢迢赶回武当山,就算是挪动一丈之地都不可能。

这画符之人既然肯出手相助,必然是正义之士。

只是这样的得道高人,愿不愿意见自己呢?

张三丰又有些忐忑。

心思纠结时,他突然无意瞥见殷梨亭摊开的衣衫里露出一封书信的一角来。

他心中一动,将其抽了出来。

书信没有信封,被殷梨亭的汗渍浸蚀得有些皱巴巴的,张三丰本来想把它放在一边,但无意看到信的前两个字是“张真”,他顿时意识到这是写给自己的信。

他一手不停给殷梨亭输送内力,另一手却小心摊开信纸,查看起来。

只见上面写着——

“张真人道鉴:

冒昧奉烦,惟望幸许。

此番六大派进剿光明顶一役虽尽全功,然六大派得胜归途竟遭劫掳,无一幸免,余细思之,明教覆灭之果,恐有阴诡之士居后谋划,武林各派实遭蒙蔽算计。

而今幕后黑手图穷匕见,其意恐在覆灭武林,狼子野心,令人发指。

此事关乎汉人武林存亡之危,余不敢擅动,亦不敢蹉跎延误,素闻张真人威名,敬请张真人惠临嵩山少林一晤,共定大计,幸勿吝驾,临书不胜悬盼之至。

武林后进之辈逍遥派苏乙敬上。”

短短一封书信,字写得是铁笔金钩,铿锵有力,可见书信之人只怕是个心智极为坚毅的男子。

逍遥派苏乙?

逍遥派?

张三丰拧眉苦思,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似乎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

他记得年轻时远赴大理,曾借阅过大理段氏的皇家道藏典籍,看到一段关于大理宪宗皇帝一段野史记载,说是大理宪宗皇帝虽崇尚佛教,但其实和道门也颇有渊源,他和逍遥派掌门虚竹子关系匪浅,还身怀逍遥派武功北冥神功。只是这位皇帝天性仁厚,对北冥神功这种可以吸人内力的武功十分反感,弃之不用。

张三丰当时看了这段话只觉得十分荒谬,心说世上怎么会有吸人内力的邪功?还是道家武功?而且这位宪宗皇帝既然厌恶这种武功,为什么还要学呢?这不前后矛盾吗?

“逍遥派……这世上还真有逍遥派?”张三丰眉头紧皱,“那会不会也有能吸人内力的北冥魔功呢?”

“师父,我听说六弟回来了?出什么事了?”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俞岱岩焦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