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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也不过如往日一样……

但并非如此。

在水里睁着眼睛,令他觉得整个脑袋都清醒极了。

往日除去训练,在有了难事,颇觉困扰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干净的水盆里,偶尔有几次将脑袋伸进了野外的水流里。

从未有一次是像这样接触到海水。

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被像刚融化的冰水样的水激住,冷静到像在数九寒天里吹风,又冲动如融融火光下燥得起火然后噼啪燃烧的皮毛。

怎么会呢?

他早就拉出希望清单里的东西,如今冒了个头出来?

在那些事情早已无法追溯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

他原只是单单地活着而已,既想不出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也想不出不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在那自称他父亲的人,身受重伤被他跟小金抛在身后的时候,在他毫不冲动地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就更无法设想,也决然不肯再去想想那个人为让自己不好过,而提出的诱惑。

假如……

但覆水难收。他不能去想。

可偏偏事情有了极其过分的微弱转折。

他忍不住,就要陷入那个“假如”,为他编织的,那可能的,干净整洁,却早就不可能的未来里,无法自拔。

这就像,你原本就是饿的,但在熟睡中,也觉不出什么饥饿。

可偏偏有人,就要用你最喜欢的菜色,一样样摆在眼前;从原料的精挑细选炮制,铺张精致到几乎能让每一个像森卡一样因为厌食消瘦成树干的人,胃口大开,从极其细微的,一点儿也无法令人生厌的香气开始,触动敏感脆弱,而不知是身体还是灵魂在疯狂压抑饥渴,因此变得灰暗污臭,像下水道样的神经。

那在此顽固地生长了数代的土着,遭此巨变,也不得不抛下根叶之情,远走他乡。

而他唐守呢?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了。

在他将那袋作为糕点来说有些硬了的食物放在加尔旁边靠着的时候,都还没有的。

就像过去的无数个光阴。

平静,淡然,觉不出丝毫动荡,又无味极了。

却有一丝奇异的味道,毫无预兆地,窜进他鼻尖,他没有分毫防备。

一时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唐守在水里攥紧了拳,水纹震荡。

他尝不出滋味,也闻不到味儿,由来已久。

骤然嗅到一些些味道,知悉那并非幻觉——此刻,海水的腥咸味,也灌注进他整个口鼻之中,提醒着他。

按理说,他该对这失而复得的东西,欣喜万分,纵然涕泗横流也不足为奇的。

可一想到接下来或许会发生的事情,他非但没有丝毫喜悦之情,还生出一丝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害怕来。

尽管他只是称呼它为担忧。

从前的时候,他的脸并非如此,他是说,那张确乎跟了他十年有几的脸,并非现在这样。

他离开加尔的身体,回到自己的本体,就发现自己的脸成了这样。

往常那张脸,不至于会是这样。

是“不至于”,毕竟,时隔多年,那时痒时痛,时烫时凉的感觉,他只在梦里偶尔感受过了。

现在这张脸虽然并无特殊的感觉,却时时都提醒着他那时的感觉:即使在视物之时,两边的视野也不尽相同,盖因双眼并不同样大小,差别明显到旁人一眼就可看出。

脸……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嗅觉和味觉却恢复了。

难道说要让自己把这解释成一物换一物,有失有得?

可若非……自己原本就未必会失去!

不,不……

唐守双手紧紧抱住脑袋笑,那人当真歹毒极了。

无论脸、味觉嗅觉如何,它们的变化是好是坏,不过是自己的判断罢了,但真实的客观情况,却是“变化”。

它们变化了,接下来会是什么?

躯干?脑袋?四肢?

甚至于,他就要以为,自己也是那索莱勒姆实验中心的产物。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唐守的手从脑袋上缓缓下滑到脸上,用力到几乎要薅掉一层头皮。

事实上,也有一些发丝被他扯下了。

他捂住脸,从指缝里呼吸。

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话。

当初,年幼之时,偶遇一位老人,他文绉绉又激昂地开导自己,但自己却听不懂那人说些什么。

而此刻那些早就不知被扔进记忆夹缝哪个旮旯里的话,纷纷跳将了出来。

它们掷地有声地喊什么“恶乎往而不可”,又说什么“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和“物不胜天久矣”。

唐守听着听着,脑袋里却只留下一句“大冶必以为此为不详之金”。

面色有些恍然,他松开掩面之手,望着浸润了蓝色的黑天,忽然栽倒在水里,任凉凉的水流冲打。

五指张开,伸到面前,他盯着冻得发紫的手,身体也在哆嗦着,即使这样,他也要忽然轻笑出声。

他勾一下唇角,喃喃:“不祥之金……”

轻咬住牙,将后半句话截住,可不过半息,他又喃喃了一遍:“……不详之金……”

他咽下一口冷气,自觉极端冷静了,方才舔一下唇,剧烈的咸味让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又舔了一下唇。

唐守慢慢坐起来,幽黑的海面一望无际,远方水天相交处一片昏蓝,他于此处,如沧海之一粟。

他用力地去擦脸上的水,落到唇边的仍然舔去。

他身上已经湿透了,此刻的动作也并没有令脸更干燥些,反而在冻出的乌青上,被擦出些红晕,或许摩擦生热,他的脸颊痒极了。

动作骤然就顿住,他低头。

那个大概还不到自己腰间的自己,到底是怎么经过那一段时间的?

……他险些就要忘记了,那样的感觉。

唐守极其珍惜地摸上自己的脸颊,摩挲过自己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指腹轻轻擦过几乎算不上五官的五官。

他声音温柔而轻,低切而殷殷,伴随着他在自己脸上轻佻的动作,几乎就像情人间的低喃。

他张口,吐出声话语,顿一下后就紧紧咬住牙,让这几个字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飘散开,不至于被后面的话扰乱,然后再张嘴半晌,念出剩下的话。

他肯定到斩钉截铁:“我是……不详之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