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投林差点叫出声来。
因为这双握住自己的手,竟然是司空结的。
而且,这双手,准确无误地扣住了自己的命门,只要自己微微一动,就意味着将自己的性命拱手让给了对方。
然而,在场的人都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们看到的是,敬投林面无表情地替顾北整理着衣衫,而此时,他握着当年“长缨帮”三大长老之一的手,恐怕他的内心,一定很不好受。
敬投林的确不好受。
他听见了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言,这种语言,细若游丝,端端地传入了自己的耳朵里,就连近在咫尺的西凉往,竟也像是毫无察觉一般。
“劳烦敬长老......将我的尸体抱出去,旁人问,你不必理会,径直走便是......”
敬投林像是一具被人提着线控制了的木偶人,他缓缓抱起顾北,面无表情地往殿外走去。
西凉王听见了敬投林的脚步声,转身问道:“你要将他抱到何处去?”
敬投林的脚步并未停止,一声不吭地径直往门口走去。
西凉王刚准备抬脚去追,转念一想,他们二人的感情,要比我来的更深,虽说如今各自为己,分道扬镳,但顾北的死,对敬投林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算了,由他去吧......
大殿内的其他人见西凉王对敬投林的离开置之不理,他们也就不再追问,转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敬投林抱着顾北,顺利地来到了大殿外。
他又听见顾北说道:“不要停,向西走......”
敬投林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一股冰凉,这股冰凉很快就蔓延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按照顾北的指引,向西走去。
敬投林竟从未留意,这大殿的西边,平日里人迹罕至,不曾想竟然还有一条石板路。
“沿着石板路走到头......”
这句话,敬投林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略略低头,只见顾北正睁着眼睛盯着自己,明亮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敬投林彻彻底底拜服了。
天下竟然真的有自绝经脉的武功!而且,就在自己怀中的这位旷世奇才身上......
顾北张嘴说话了,言语间依旧带着笑意:“多谢敬长老......我记得当年我师父也是这般抱着我上山的......”
敬投林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机械地迈着步子,很快就到了石板路的尽头。顾北又说道:“你看,左手有一条小路,现在,你施展轻功,不要再上面留下脚印。一直顺着小路前行。”
敬投林试着提了口气,他惊喜地发现,刚才顾北往自己手腕注入的那股内力,此时竟然化成了强有力的真气,周身通畅无比,身子更是轻了不少。他抱着顾北纵身一跃。
敬投林惊呆了。
他没想到自己抱着顾北这么一个沉甸甸的年轻后生,轻轻一跃,人已到了竹林顶端。
很快,敬投林发现了端倪。
这果然是自己的错觉。就在自己纵身跃起的瞬间,二人的身子在空中发生了变化,本来抱着顾北的他,身子一斜,成了顾北搀扶着他了。
敬投林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脚下虚无一物。
他低头一看,看到顾北双脚交替踩着树梢,竟似御风而行。
当一间灰色的房舍映入他的眼帘时,敬投林感觉身子一顿,似乎又一种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坠往地面。
他无助地伸手抓住顾北的手臂,唯恐自己摔个四分五裂。
顾北面容平静恬淡,轻轻地落到了距离房舍五丈远的地方。
敬投林禁不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低声说道:“顾大人轻功,惊骇世俗啊......”
顾北看了他一眼,指着前方隐隐约约的一间院落说道:“敬长老过誉了......不过,你若想从我手上逃出去,恐怕是痴人说梦。瞧见前面那间房舍没有?”
此时,月明星稀,入夜前的黑暗,让人无助且恐慌。
“看到了......”敬投林的声音很快就被蝉鸣掩盖了。
顾北淡淡地说道:“你去,叫院中的主人来见我。”
敬投林不知顾北是何意图,但他只有顺从的份。他颔首施礼,恰到好处地看了一眼顾北,顾北也在看着他。
敬投林的心中,瞬间被羞耻、愧疚、自责等情绪填满。
他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对面前这位年轻的晚辈跪了下来。
“敬投林此生有愧,此生有愧啊......”一时间,他老泪纵横,痛苦流涕。
顾北抬起头,说道:“去吧......”
敬投林讪讪地站起身,朝着院子走去。
顾北在他身后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
脚下的石阶平整坚实,敬投林觉得很轻松,因为顾北没有杀他,而是让自己替他办事。
敬投林不觉间迈开大步,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他连忙稳住身子,只听夜空中传来“嗖”的一声。
他仰头观望,但是,漆黑的夜空除了点点星辰外,别无他物。他感觉顾北在自己的身后,不屑地耻笑着自己,内心又泛出阵阵苦楚。
就在这时,他听见小院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此人轻功极高。敬投林思忖:原来此间竟有高手,而且暗藏了机关,我须得全神贯注才是。
他果断地离开石阶,走到边上的青苔上。
才行了几步,又听见脚下“咔嚓”一声,似有碎裂之声。
“不好!”敬投林暗叫。
说时迟那时快,他毫不犹豫地就地一滚,身子重又落到了前方的石阶上,敬投林只听见身后“嗖嗖嗖嗖”一阵风声,像是数不清的箭矢从天而降,深深地插入了身后的泥土里。
他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不敢回头。此时他一距离院门不足一丈。敬投林心道:“这等拙劣的机关,要是白日里,自己一眼便能瞧出,然而现在凭着天黑的优势,差点让自己松了性命,老夫偏偏不从这门进入,你又能奈我何?”
顾北顺着石板路缓缓前行,眼眶已然湿润。
他见敬投林踌躇片刻后,身子腾空而起,跃到了院墙之上,嘴里喊道:“院中高人,请现身吧!”
身子刚一站定,又剧烈地摇晃了数下,人便直勾勾地朝院中倒了下去。
没等顾北反应过来,院中又飞起一个黑影,他被倒吊着,脚上一根绳索牵引着庞大的身躯飞向了半空。
顾北定睛一看,此人却是敬投林。
天下无人能飞的如此之高!
顾北看着敬投林的身子几乎弹飞到半空七八丈,又迅速坠落下来,而后在距离地面一丈,猛地又飞起,又坠落,如此反复了十几次后,敬投林像是一只巨人腰间的步摇一般,轻轻的在一棵高大的竹子边晃来晃去,没有了气息。
顾北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不太确定这间小院中设计这些致命机关的人是否就是长缨,再看敬投林,当真如一只被猎人用网子挂在树梢上的飞鸟,孵于林中,死于林中。
顾北也不着急,他缓缓沿着小路径直走进院子,见里面一间屋子亮着灯,便来到门前,轻轻推开门往里一瞧,里面空无一人,卧榻上收拾整整齐齐,桌上还摆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碗,显然,这里的主人一定在附近没有走远。他尽可能在屋中寻找长缨留下的痕迹。
仔仔细细一圈巡视下来,顾北有些失望,他又来到侧屋,只见灶台的锅里盛着一些米粥,顾北俯下身子嗅了嗅,米粥有些馊,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顾北在碗里舀了一勺尝了尝,感觉入口还是很有味道,干脆将一碗全部喝完,心里思忖道:“此间小院的主人若是长缨,她一定会躲在暗处看见我,此时早已跑了过来,可是,她一直不现身,难道......”
顾北想长缨一定是出去寻找食物了,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一个怀有身孕的人,在涅盘山上一边小心谨慎地提防陌生人的攻击,一边还有找食物,正是难为她了。于是顾北决定自己在长缨回来时,给她做一顿香喷喷的晚餐。
要在涅盘山上找到食物,对顾北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他借着夜色的掩盖,潜入涅盘山大殿,不费吹灰之力,便装了满满两篮子水果蔬菜以及新鲜的肉类返回了小院。
当扑鼻的香味传到藏在院外陷阱中长缨的鼻孔时,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禁不住美食的诱惑,轻轻掀开头顶的盖子往院内瞧。
顾北心有灵犀地一回头,二人对视!
这一刻,长缨又惊又喜,差点嚎啕大哭起来,顾北连忙扔下手中的东西,飞身扑到长缨身边,将她从藏身的陷阱中抱了上来。
“缨儿......”顾北紧紧地抱着长缨往屋里走,长缨看到桌上摆了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狠狠地在顾北肩头咬了一口,大哭起来:“谁让你不辞而别,一个人偷偷溜到涅盘山来的?谁让把我一个人丢在京城的,我恨死你了......”
顾北紧紧搂着长缨,他知道长缨心中的委屈,但是又无法告诉长缨,西凉王也在涅盘山。
长缨若知道自己的父王丢国弃民,被段棠蛊惑到涅盘山上种植“血兰花”来了,估计她一定会又气又恼,一定要亲手宰了段棠。
顾北抱着她说道:“缨儿,对不起,这件事的确是我欠考虑了,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你先吃点东西,我慢慢说给你听......”
长缨坐在顾北的双腿上,抓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她实在太饿了。
这一个月来,她费尽心思为营救顾北做了太多的事,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顾北亲手做的这桌菜,简直太合她的胃口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肚子喂饱再说。
顾北搂着长缨,舍不得从自己的腿上放下来。
“缨儿你慢些吃,没人跟你抢.......”顾北轻抚着长缨的后背,怕她噎着。
长缨顾不上理会他,只顾着自己吃。不一会儿,她已经吃完了满满一大盘。其他盘中的菜也被她吃得一片狼藉。终于,长缨打了一个美美饱嗝,自己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转过身就把他脸上掐住了。
“我现在又有力气了,夫君,你知道这一个月来,吃了多少苦吗?还有,你认真告诉我,你为何不辞而别,为何自己一个人跑到涅盘山上来,为何山上会用灯组成‘长’字,段岭为何要骗我,你这一月来,有没有受苦......”
长缨捏着顾北的脸蛋一口气问完,整个人便瘫倒在顾北的怀里了。
顾北知道,设置刚才的那些陷阱,已经花费了长缨全身所有的力气,于是顾北将她抱到卧榻上,小心翼翼地让她平躺下来,头枕着自己的大腿,缓缓说道:“缨儿,接下来,我将会告诉你,这一月来,我所有的所见所闻,有很多人和事,出乎了你我的意料,你能不能,提前做好心理防备,我不希望你和腹中的胎儿有事......”
长缨在顾北的腿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说吧,不管有什么事,我长缨只要在你身边,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慌张。”
顾北弯下身,在长缨脸上亲了亲,说道:“你设下的机关,捉住了一个人。”
“嘻嘻......”长缨懒懒地一笑,“我知道,要是捉不到人,我费劲力气设机关干嘛......要是被我这机关捉住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见阎王!夫君,闯入机关的是什么人呀?”
长缨刚问完,只觉得屋外一阵亮光,顾北连忙直起身子,二人向外一瞧,只见整座涅盘山上,漫山遍野燃起了灯笼,将漆黑的夜空照的亮如白昼。
“难道山上的灯并非听你的指令?”长缨疑惑地问道,“那......前不久的那个‘长’字,难道是段棠所为?”
顾北拍了拍长缨的脸颊,轻声说道:“今夜的这灯,亮的有些蹊跷,我出去瞧瞧。”
说话间,二人来到院内,顾北轻轻一纵身,便跃上了房后的一棵高松上,他用手攀住枝间细细的竹条,举目一看,无数段棠的手下,手持火把,开始了拉网般的搜索。
顾北跳到长缨面前,说道:“咱俩又得转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