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在涅盘山上举杯庆祝的段棠,他可是满脸笑容,眉飞色舞的向手下一帮人讲述自己如何与北冥王以及顾北斗智斗勇,趁机将“西河帮”与“关刀局”收入囊中的英雄事迹,众人边听边点头赞许,同时也在心里期盼着段棠早点将“血兰花”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
段棠自然知道这些人心里的想法,但还是不疾不徐地说道:“诸位......我......段棠,除了没有兵权,试问......我还缺什么?为什么没有兵权呢,因为这天下太不公道了,既然天道不公,那我段棠与诸位一样,誓要与天斗到底!如何斗,我早已替诸位想好了,只有六个字:屯兵马,广积粮!”
段棠说这些话的时候,人群中有两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正警惕地盯着他。这两双眼睛的主人,其一是倪雄,其二,却是敬投林!
他们二人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殊途同归。倪雄浑浑噩噩地从京城出发,一路更是跌跌撞撞。这样的老人独自上路,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甚至有意躲着他,唯恐被他纠缠上,蹭吃蹭喝不消说,万一一不小心死在自己跟前,家属寻来,那真是“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死(屎)也死(屎)了”。
好在倪雄很多时候都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他给自己雇了一辆马车,目的地定在了涅盘山。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血兰花”,最终一定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他到枣集的那天,马车停下歇脚,要了一壶清冽的“枣集美酒”,涅盘山就在眼前了,倪雄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从怀里掏出一定纹银抛给对面坐着的车夫,说道:“你就将老夫送到此地吧,这一路多亏有你照顾,感谢的话,老夫就让这银子替老夫说了吧......”
车夫接过沉甸甸的银子,左右一环顾,连忙揣到自己怀里。人总说什么见财起意,恶向胆边生。车夫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略显瘦弱的身子骨和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足以说明他平素里的生活并不怎么如意。
他惦记倪雄怀里的银子已经很久了,从他接上这单买卖开始,便想方设法说服自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是又有一个声音说:此老者无亲无故,留着银子在身上,迟早会遇上劫道的好汉,一股脑儿全都抢了去,不如你顺手捞点,回去做点小买卖,再不受脚夫这行的罪了。
这眼看已经送到了地方,要再不动手,回去后还得继续守在京城的城门外,不顾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眼巴巴地盼着下一个客人看上自己的马车。
车夫缓缓地从马车内拿出这一路上,倪雄买的一些行李包袱,他来到倪雄面前,轻轻地将包袱放到桌上,朝倪雄颔首说道:“老先生这是要在枣集投宿还是......”
倪雄端着酒杯微微一笑,说道:“怎么......嫌老夫给的盘缠不够?”
“不不不......”车夫慌忙摆手,客气道:“老先生出手阔绰,小的有些过意不去......这不捉摸着老先生要是想投宿的话,小的这就替老先生寻一家上好的客栈......”
倪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也好......难得你有这份心。”说着又从怀里掏出银子,洒在桌上,“去吧,挑间好些的上房,多余的银子就当老夫赏你了......”
车夫连忙将桌上的银子揽于手中,躬身说道:“老先生稍等,小的去去就来......”
倪雄看着车夫的身影消失在了街铺的拐角,又独自饮了两杯酒后,捡起筷子吃起面前盘中的牛肉来。
这牛肉显然煮的太老,倪雄才吃了一口,连忙吐到地上,捂着生疼的牙根,心里叫苦不迭。
拐角处谈着脑袋的车夫微微一笑,计上心来。他没有去给倪雄找客栈,而是来到一家馒头店,要了整整十个松软喷香的大馒头,拿掌柜给的大方布巾包起来往回走。又走到拐角的时候,车夫探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打盹的倪雄,收回身子,将馒头放到地上,瞄了一眼四周后,从怀里掏出一包蒙汗药,咬着牙狠了狠心,一股脑儿全洒在了这十个大馒头上。
此时的他心跳得如被人逮进笼中的野兔,恨不得要从口里蹦出来。车夫颤抖的手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将方巾包好,深深吸了几口气后,大步朝倪雄走去。
他站在倪雄面前轻声唤道:“老先生......老先生......”
倪雄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车夫来了,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说道:“来了......走吧,带老夫前去客栈。”
车夫将手中的方巾放到倪雄面前,打开。
“小的见这里的肉有些生硬,怕老先生吃不惯,特地买了些馒头来,却不知合不合老先生的胃口......”
倪雄见这冒着热气的馒头又白又大,不由得喉头一动,抓起一个用手捏了捏,软软和和让人食欲大增,他“哈哈”一笑,看着车夫说道:“想不到你倒是挺了解老夫啊......你要是早认识老夫几年,恐怕如今已是腰缠万贯的大爷了......”
车夫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意,他只想倪雄赶紧吞下手中的馒头,用不上半个时辰,他也能腰缠万贯了。
倪雄端详着手上的馒头,却不急着吃,而是感慨地说道:“老夫这一生,尝尽人间美食,却屡屡食不知味,山珍海味摆在眼前,这心里,这肚里,全无一点食欲,不曾想今日被这大馒头勾起了肚里的馋虫......车夫老弟,老夫在此谢过啦......”
车夫已是心急火燎,恨不得掰开倪雄的嘴,将馒头塞入他的肚里。
倪雄见他神情恍惚,便问道:“你为何哭丧着脸,难道遇上了为难之事?你不妨说于老夫听,老夫看在这馒头的面子上,说不定能帮你一把!”
车夫连连摆手说道:“无事无事......小的只是有些乏了......”倪雄将手中的馒头又放到桌上,说道:“那你将老夫送到客栈后,你歇歇再回,老夫不耽搁你了......”
车夫快恨死自己了,他硬着头皮说道:“老先生......你先趁热吃了馒头再走不迟......这馒头待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倪雄点点头,说道:“你倒是细心......老夫都有心将你留在老夫身边了......无奈老夫眼下有要事在身。罢了......你的心意老夫记住了!”说罢,抓起馒头,张嘴便咬。
只听“嗖”一声,倪雄这个老江湖竟然也没有反应过来,手上的馒头已经落到了桌上,上面插着一根朱红色的竹筷。
倪雄抬头一望,只见对面一家酒肆的二楼窗户内,端坐着一位骀背鹤发的老人,正朝着自己颔首施礼。倪雄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关于此人的印象,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对车夫说道:“你过去问问,这位老者为何如此暴殄天物,将老夫手中的馒头打掉!”
倪雄说完一侧头,发现车夫已经跑得没影了。
他微微一怔,马上朝对面老人拱手施礼,然而,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窗户后面已经不见了人影。
倪雄正纳闷间,只见一位身板笔直,精神矍铄的老者跨过酒肆门槛,径直朝自己走来。他正要起身,这位老者已经来到倪雄对面,微微一抱拳,说道:“阁下不必多礼,老夫前来只是讨杯酒喝!”
他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力,一听便知内力不可小觑,倪雄“哈哈”一笑,说道:“有请有请......不过老夫这馒头倒是松软可口,你不妨先尝尝......”
这位老者笑了笑,说道:“刚才老夫坐得高看得远,瞧见你那车夫蹲在犄角旮旯里给馒头下毒,这才出手管了闲事,阁下莫要见怪啊......”
倪雄连忙拱手施礼,说道:“哎呀......想不到区区一车夫,都怀一颗谋财害命之心......多谢阁下援手搭救,老夫有礼了......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老夫敬投林!”
“噢......敬投林......你可曾任川南巡抚?”
敬投林微微一愣,说道:“难道阁下知道老夫......也难怪啊,像你我这般年纪,如今还流落江湖之人,知道老夫也不足为奇,却不知阁下是?”
倪雄微微一笑,招手唤来小二,收了毒馒头,重又换上了一壶酒两盏杯。
他将酒斟满,一杯递给敬投林,一杯端在手中说道:“倪雄感谢敬大人救命之恩!”
敬投林慌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盯着倪雄问道:“阁下莫不是与老夫说笑吧?吏部尚书倪千岁的名讳,岂能随意冒充?‘关刀局’弟子遍布天下,这要是被听得,性命难保啊!”
倪雄用另一只手端起敬投林放下的酒杯,塞到他的手里,用自己的杯子轻轻一碰,说道:“看来你我倒是有缘,我倪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敬大人,干!”
敬投林沉下眉毛,望着倪雄说道:“倪千岁......敬某先干为敬!”
“请......”
二人放下空杯,敬投林虽满心疑问,倪雄却抢先开了口。
“敬大人......近日老夫听闻江湖传言,说老夫已经寿终正寝,而老夫的‘关刀局’也被段棠顾北这兄弟俩瓜分蚕食,敬大人既然是老夫的救命恩人,可否如实相告啊?”
敬投林二话不说点了点头,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不如请倪大人移步,到我客栈一叙?”
“也好!”倪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敬投林给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人的境遇与自己颇为相似,也是英雄迟暮,也是走投无路!
二人来到敬投林下榻的客栈,面对面坐下后,敬投林也不客套,倾身问倪雄:“倪大人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在枣集?”
倪雄淡淡一笑,道:“这一路上,我细细地想了想,老夫要比你年长三岁,你我都是被朝廷抛弃之人,还‘大人大人’的,害臊的慌,敬兄弟若不避讳,喊老夫一声‘倪大哥’,听着倒很舒服不是?”
敬投林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倪大哥果然非同常人,佩服佩服啊......”倪雄道:“那敬兄弟放着‘长缨帮’的长老不做,为何一人孤零零地在此独酌呢?”
“说来话长啊......”敬投林叹了口气。倪雄同时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个花甲之人不由得相识一笑,这笑中难掩苦楚无奈。
敬投林说道:“既然有缘与倪大哥在有生之年相识,敬某也就不隐瞒啥了,都说于倪大哥你听罢......我这一生啊,眼瞅着即将油尽灯枯,回首往事,唯独有两件事,让我觉得十分遗憾,这第一件事,便是当年一时冲动,进了‘长缨帮’,无意间做了西凉的细作。第二件事啊,是前些日子,被段王爷送来的一枚‘血兰花’蛊惑,又无意间做了他的细作......这两件事,倒是印证了我这名字:投林投林,飞鸟投林,哪里的林子大,便投到了那里......”
倪雄低眉垂眼地听完,也不抬头,缓缓说道:“敬兄弟此言差矣......老夫何尝不是这般,曾几何时,满胸江湖梦,到头来......落到此番田地,如今再回想从前,虽说无憾,倒也难以心安......”
敬投林感慨地说道:“是啊......放眼望去,如今的天下,都是那帮年轻娃娃的了,你我再没有精力去叱咤风云咯......”
倪雄突然抬起头,目中射出两道精光,压低声音问道:“可有兴趣随我上一趟涅盘山?”
敬投林怔了怔,片刻不语。
“就当我说笑了,敬兄弟这般年纪,何必再苦苦折腾呢......”倪雄讪讪一笑,说道。
“涅盘山上现如今已被段棠占据,满山上下都是他精心安排的守卫,况且,段棠才智过人,明知此山易守难攻,北冥王有暂时不会强行攻山......”
“慢着!”倪雄伸手打断他,说道:“你说皇上暂时不会攻山,却是何意?”
敬投林道:“北冥王拜顾北为国公,此三人的关系,倪大哥应该比我更要熟知,顾北这小子与我相识甚久,此人宅心仁厚,不忍将段棠逼上绝路,所以,他定会容忍段棠暂时盘踞涅盘山,而后慢慢与北冥王商议对付段棠之法。再者说了,你看泗水还有这枣集的数万常驻大军,不正是为提防段棠而设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