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耳闻是一回事,可当这个女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只觉得除了这张脸,她已然没有了当年的影子,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话说说起此事的还是阿遥,那日他借酒浇愁,他们哥俩喝了一整晚,醒来以后阿遥就不见了,据小芝说起,他已经离去。
也不知道那小子如今身在何方。
在何方也好啊,眼下这当口只要别回来,在哪里都好。
“嘘。”思思做噤声状,那两口子来不及反应便已被后一步进门的香云制住,香云勾起落霞镜往他二人身上一推,那些发生过的事便一点一点地渗入到他二人脑海里,云师母是怎样死的,云铁生怎样诬陷阿遥,阿遥如何死里逃生······
真相摆在那里,最不能接受的是小芝,于是时度亲眼看着从来温柔似水的小妻子变成了一个几近癫狂的魔,她拔出了他的佩剑,直直地刺向燕思思,声嘶力竭地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爹不是这样的,我爹不是这样的,是钟遥忘恩负义,是你们这些小人肮脏猥琐,心狠手辣,杀了我爹娘,你还我娘来,你还我娘来!”
香云下意识地护在自家主上身前,时度也赶紧抱住妻子,“小芝,你先冷静一下,她肯给你我看这些便是不打算否认自己做下的错事,你听听她此行何意再杀她也不迟。”
“她能说什么?”怀中的女人涕泗横流,“不知又从何处结识妖孽,习得邪术,反正他们仓山派中人没一个好东西,心术不正,作恶多端,她早就该死!”
“当初在卢安刺杀我的人是你吧?”燕思思道,“你早就猜到我活了,我做了皇后你难以下手,我来到你的地盘,你便动手了?”
“是又怎样?”
“不怎样,只是你想想,关于我杀你娘的事,最早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谁告诉你的?”
最早是谁说起的?最早是何时知道的?
说起来已然过了许久。
可是即便过上更久,她都永远记得那一天,永远记得那个人。当年她被仓山派捉走,困在封跃白一处,封跃白告诉她真相,她不可信,封跃白便把娘亲随身佩戴的玉佩还给了她,那玉佩上面还沾了娘亲的血,那玉佩她整理遗物的时候寻了许久都没有下落,之后又听得封跃白与燕思思的对话,他提及燕思思害死她娘,燕思思没有否认······
“封跃白是吧?”燕思思也是前些时候才从落霞镜中看见的,她如今还真是有几分佩服封跃白了,死都死了,还能埋下这么一步棋,以待日后发作。
随着她身上神格的苏醒,落霞镜如今用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她在知道全部事情的情况下,做出了今天的决定。
“小芝姐,封跃白想看到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姐姐如今的样子,过去的许多事的确是我的罪过,我来找姐姐认罪,可是我希望姐姐不要误会阿遥,他是无辜的。”思思道,“说起来你与阿遥从小一起长大,别人误会他也就罢了,他为人如何你岂能不知?”
是啊,二师兄如何她岂能不知?过去江湖上人人误会他她尚且能够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可是父亲······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那样慈爱,爱惜寨中子弟如同亲子,对二师兄更是疼爱有加,他怎么会,怎么会搭上自己的性命去陷害他。
她无法想象,时度却知道得多些,他常年代理师父处理帮中之事,有些事情心里更有数些,那些许久以前发生过的事多少会留下些痕迹,老人们会说起,典籍中有些微末记载,可是小师妹所为种种却是将他瞒得死死的,大约是有意相瞒,做得滴水不漏。
眼下,师妹陷入百般纠结踌躇无措,他轻轻地抱住了她。
而这一刻,云芝凌乱烦躁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似乎只要有师兄在,天就不会塌下来,心也就不至于冷得碎掉,“师兄······”
眼前的人,泪眼朦胧,身子颤抖,那么可怜的一小只,时度抱紧了她,“小芝,师父对封眠的痴迷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或许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是阿遥咱们都是知道的,那小子面儿上看着荒唐,实际上最懂是非黑白,最重情义,纵使师父对不住他,要强硬地留下他,他最多打出去,却也不会伤及师父性命。”
“可是我爹娘死了。”云芝将头埋在时度的怀抱中,哭到不能自已,抬头转身又是怨恨,她指着燕思思,“是她,她杀了我娘,凭什么现在还能够站在这里指责我,像个正人君子!燕思思你装什么好人!”
是啊,凭什么呢。
燕思思苦笑,自己这辈子也是足够荒唐了,短短的一生都在逃避。
小的时候母亲没了她就逃,长大了不满意父亲为她选的夫婿还是要逃,杀了人不敢承认自己的错,不能面对心爱的人就要远远地离他而去,留他伤心,也从未想过面对苦主,说声对不起,并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她一度想要避世而居,可是身上还有杀孽未了,这样避世修行恐怕不太方便。
为什么要这样胆怯呢?
“我不是来指责你的,我是来面对你的。”思思缓步靠近她,“我今天来,就是来让你报仇的。”
“思思!”时度惊讶地看着她,“当年的事那也并非你的本意。”
“时度师兄,可我杀人了。”燕思思眸中略有闪烁,“师兄,生命是需要得到敬畏的,要敬畏别人的生命,也要珍爱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么多年,江湖争斗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为何朝廷大军压境没有一个百姓愿意维护你们这些人,这些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吗?孰是孰非师兄心里当真不明白?你们人人所信奉的侠义究竟有哪个是真的做到了,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割地做一个土皇帝,当然我知道师兄和他们不一样,阿遥那么相信你,或许你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觉得习以为常,本该如此,可真的是这样吗?你回头看看,你的信仰和理想可有一刻是真得在江湖中看得见摸得着的,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虚幻,师兄又何必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要自己的性命,不要自己心爱之人的性命,不要兄弟们的生命?”
是啊,那么多年他所信奉的,真得做到过吗?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一个骗局,骗得每个局中人都变得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的作恶。
时度有所犹豫了,云芝突然冷静下来,柔声言道:“师兄,我希望你可以活着,不要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死得不明不白,但是无论师兄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是支持你的,此生我已决意与师兄生死相随。”
“明明没有必要去死,一个一个非得上赶着?一个一个都有病啊!”香云在一旁忍不住言道,她真是看不惯,这帮蠢货,又不是什么家国荣辱之事,明摆着错了就是错了,为何还要如此犹豫不决?
“香云!”燕思思喝止,这家伙什么时候嘴巴这样歹毒了,攻击性这么强。
她有些愧疚地看着眼前二人,“舍妹年幼,无礼之言还请两位不要放在心上。”
时度还是头一次听说燕思思也有妹妹。
不过这会儿也真是没心情在意这些。
“燕姑娘,你的话在下会好好考虑的,不过当年之事其实怨不得你,并非出自你的本心,眼下还望姑娘速速离去,免得朝廷大军突然攻上山来,姑娘要受连累的。”
“师兄!”云芝咬牙切齿,“我母亲不能白死。”
“小芝······”时度正欲在说什么,却叫燕思思打断了,“时度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小芝姐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总要有人填命的,我自小失去母亲,若我能报仇,早已将仇人千刀万剐,说白了此事是我与小芝姐的事,就叫我们自己决定吧。”
这算什么?慨然赴死?
这女子果然不同于寻常,难怪阿遥那小子为她疯,对她朝思暮想。
事到如今,时度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是啊,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又何必执意阻拦?
若非身在其中,有些事情其实是没有发言权的。
“好,你们自己决定。”时度说罢,便自发退开一步。
云芝握着剑的手都在颤抖,眼前的人,她是害死母亲的凶手,她曾经费尽心思想要手刃仇人,如今仇人就站在面前,她怎么却手软了。
不是燕思思的错,不是她的错,那是谁?死的是她自己的母亲,她如何心甘!
锋利的剑刃刺穿了燕思思,燕思思终于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她终于可以死去。
她对死亡,原来也是有过期盼的,死在被她伤过的苦主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柔弱的身子缓缓坠地,眼神里没有绝望,竟是满足,这么多年,死在时度手底下的人也算是不计其数,可他还从未见过哪个人是笑着去死的,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不明白,没人能明白。
再看那位香云姑娘,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仿佛死掉的这个人跟她没关系。
大门突然从外头被人推开,那人披着光自远处飞奔而来,然而他晚了一步,他的姑娘已经躺在血泊里,当他将她抱在怀里时她还能认得出他,她的手颤颤巍巍地往上抬,可她似乎没有力气了,拼尽全力也够不着他,那双手方才搭在伤口上,已然被鲜血染尽。
她觉得这样不妥,怕,弄脏了他,于是索性放弃,不再挣扎。
他却握紧她的手搭在自己脸上,即便是被人诬陷追杀到最狼狈的时候都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此刻却无法抑制,老天何其残忍,要他失去她第二次!
“思思,思思······”
她的声音微弱而迷离,就像快要破碎,却又急切,“阿遥,是你吗?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是我,我就在你身边啊,你想见我,我随时都可以。”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当初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我的本意,从始至终我都没想过伤害你,我怎么舍得伤你。”她想对着他笑一笑,可是她努力扯动嘴角,落在他的眼里却那么苍白无力,不过他知道,她是想对他笑一笑的,像从前那样,那个时候他们多好啊,没有血仇,没有愧疚,即便是外界要把恶意强加到他们身上,只要两个人还有彼此,生命里就只剩下快乐。
“其实我真得很想你,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对,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带给你伤害,是我搅乱了你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啊,阿遥。”
“你受过那么多委屈,他那么对你,他竟敢那样打你······为什么再见我时对我只字不提?你总不能觉得我也要误会你?你知不知道,我看着他那样打你,恨不得一剑杀了他,不,一剑还不够,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肉。”
她所说的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以为的,可仿佛也只有那些事,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我怕你不在乎我了,我怕你听到那些事态度漠然,我怕我自己不能接受······”
“傻瓜,我怎么会不在乎你,真想跟你好好地过一辈子,可是不能了,都怪我,是我又一次把事情弄成了这样的局面,你不要怪小芝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样的死去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可以知道我,我是笑着死去的,我现在很开心,在你怀里没有遗憾地死去,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阿遥,就这样,永别了。”
那双轻抚着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怀中人轻轻地闭上双眼,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像以往那么多次,她躺在他怀里,小鸟依人。此时正值午间,午憩过后她会醒来,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围着他打转,或许还会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同他说着情话。可是他知道这一次不会了,她终于离开了人世,带着这辈子所有的不幸永远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