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思回去到辇碑山已经是四月底,道观里头却分外热闹。
她不过才走进院子,便有一个小道士惊讶地看着她,就跟失了魂儿似的,长久以来的冷漠叫她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径直朝着内院儿走去,那小道士却比她跑得更快,边跑还边喊着,“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燕思思不知道自己在此处还能叫人如此牵挂,一时间就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这难道不是道观?而是江家?
事实上她的想法也并不是全无逻辑,这一呼喊可把屋子里的人都给喊出来了,一屋子人三五成群地朝着她这边走过来,颇有几分气势。
她就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都来了?多年不见的故人,竟然凑得这样齐?
她甚至都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
最疼她的毕竟还是姑姑,姑姑最快过来到她身边,轻轻的捉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只是笑笑,“这么多年不见,姑姑风采依旧。”
这话倒是挺中肯的,就燕瑾娘这帮人吧,长年累月的游山玩水逍遥快活,这么多年都不见老,脸上都没有一丝皱纹。
燕瑾娘眼中却早已蓄满了泪,朝她脑袋上狠狠一拍,“死丫头,这么多年了,没死也不知道给姑姑个信儿,没良心的小东西!老娘以前都白疼你了!”
这个转变还挺快的,前一瞬还是温情款款,就这就变了脸了,燕思思仿佛不知道痛,挨了这一计竟然抱住了眼前这个暴躁的女人,嘴角挂着恬静的笑,就像风雨过后的虹,“姑姑我没事的,我也真是没良心,您可不是白疼我了嘛。”
“死丫头!”燕瑾娘这才松开了侄女儿,“你对不起的可不止老娘我一个!这么多年多少人为你操碎了心!不叫人省心!”
燕思思当然知道她是在指谁,今日他们都来了,江家姑姑姑父,成家伯伯伯母,还有阿慎叔……
她走到诸位长辈面前,欠身行了一个礼,倒是比以前周全沉稳了,众人只觉得心酸。
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总是希望孩子能够永远活泼自在,希望她不要那么懂事,何况还是经历了那许多惨烈的事。
江贞儿看着眼前这孩子,心里真的挺不是滋味的,她生了一个混账东西,那个小东西跟他父亲一样不择手段不要脸!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孩子。
燕思思笑道:“诸位长辈怎么都过来了?辇碑山偏冷些,只怕如今还不到避暑的时候呢。”
其实所有人过来的目的只一个而已,都只是因为关心这个孩子,成伯母百倩最会说话的,从来都与江家姑姑最为贴心,这会儿似乎是知道了江家姑姑的难处,拉着她说起话来打破沉默,“还不是为了我家那个臭小子,这么多年了都不成亲,竟然还弄了个道观,他想做什么?”
说着还怒气冲冲的看向不远处的自家儿子,质问道:“你是不是要气死老娘我!”
成洵站在一边表示很无奈,成欢看了一眼哥哥,深深地为自家哥哥感到不幸。
成伯母还在说着,“你可不知道呢,要不是欢儿乖巧,我连他这窝都找不着呢,当真是狡兔三窟!”
燕思思抿唇一笑,“伯母说话还是这么风趣。”
赵怀瑾出来张罗,“好了好了,都别在这儿站着说话了,像什么样子,咱们里边谈,你姑姑可是想死你了,你必得陪着她说个三天三夜不成。”
李洁带着承平与雪言站在一边,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交好友,上回却以那样的方式分开,这还是那次之后的头一次见面。
成欢悄声告诉她,“放宽心,这并不是你的错。”
李洁苦笑,“宽不了了,姐姐。”
成欢又何尝不是为二人的情谊感到惋惜?明明当初那么要好!
说起来李玏这家伙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真是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大伙儿都从洁儿嘴里知道了真相,七绕八绕的布局只是为了算计一个小姑娘,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这种人真的很可怕。
成欢曾经想过李玏有问题,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份儿上!他心机如此之深,怎能不叫人心寒?难怪如今洁儿这样痛苦,都是自己最在乎的人却要互相伤害,自己的哥哥对不起自己的姐妹……
一屋子人大都是能言善道的,坐在一处说话,从天亮到天黑,恨不得把过去这些年错过的那些话都说遍了,只不过大伙儿都选择性的忽略她这些年所经历的,江贞儿也不至于挖个地洞钻了,虽然话少,但是偶尔也能说几句。
天黑的时候又来了一拨人,江郴与李婧夫妇二人今日去了镇子,如今晚归才知道这丫头已经回来,等不及回房便直接来到这里。
当年江协大婚之日两人已经被吓过了一回,如今又见了这丫头,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摔在地上当泡儿踩,他们怎么就会相信这世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怎么就会相信变脸?
当年分明离得那么近,如何就没能认出她?主要是当年那位皇后娘娘与他们似乎并不相识,眼神中都是疏离与陌生,皇后娘娘的眼睛里只有皇帝一人,而思思这孩子的眼睛里却有很多人,而那个最紧要的并不是皇帝,而是江湖上那个倒霉孩子。
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世间会发生着许多离奇的事!
故人相逢有些恩怨,多有尴尬,但即便如此也要见一面,即便在尴尬也不能连情谊都不要了,江郴翻起帘子朗声笑道,“思思丫头回来了?可得叫舅舅好好瞧一瞧,有没有长得更标致啊!”
乐阳公主李婧笑得很是温婉,“我瞧着你就是不会说话,我们思思啊本来就是最标致的呢。”
燕思思笑笑,“四舅好,四舅母好。”
……
夜深人静的时候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见到的那么多的亲人,她非但没有觉得快活,反而觉得心痛难忍。
她这些日子赶路赶得艰难,其实就是心痛之症时常发作,也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时起,她有了这毛病。
不会一直疼,只是疼的那一瞬感觉命都快要没了!
她蜷缩在床上,也不知道这夜晚何时才是个尽头。
不远处的镜子闪闪发光,是那种耀眼的光芒,她痛得快要昏死过去,眼前的光芒逐渐微弱,就像是她的生命。
半夜里江贞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李朔看着自家夫人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今天一整天她都没怎么说话的,这根本就不是她的风格。
他搂过自家夫人,“你心里不要有任何压力,他是他,你是你,那小子做的坏事跟你没关系,当然跟我也没关系,就算是觉得不好意思也应该是他自己的事儿,夫人你又何必如此?”
江贞儿真是恨不得捶死他,“你怎么这么冷漠?我说你脸皮怎么这么厚?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没良心,你儿子随你!”
好家伙,这把火中烧到他头上了是吧?李朔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心里只怪自家那死小子,怎么就做出这种缺德事儿?
做就做吧还做不干净,现在还要他这做老子的来背锅!
他不急不忙地开始辩解,就依着自己从前设想过的,倒也算是有所准备,“我跟你说啊,夫人,你就算是再生气,你也不能拿我撒气,至少这事儿上我是无辜的,我跟你一样被蒙在鼓里,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呢我是想说,那小子再混蛋他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那我一个人也没法儿生儿子,从前你说他聪明一看就是你生的,怎么如今他做了坏事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儿子呢?是不是?这就很不公平,你不能因为他的事而迁怒于你的夫君我,你说是不是?”
“你是在跟我讲道理吗?”江贞儿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冷酷无情,这么多年来他是一点儿都没变啊!她其实挺讨厌他这一点的,当年也就是因为太喜欢了,才容忍了他这点瑕疵,如今两口子相处久了,这瑕疵倒是越发难以叫人容忍!
“讲点儿道理不好吗?”李朔说着说着瞧着夫人脸色不对便赶紧改了口,“其实也是哈,我讲什么道理,我哪里懂什么道理,夫人说的都对,我都听夫人的,夫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你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是阴阳怪气呢?我没有啊……”李朔表示自己真的很无辜。
江贞儿愤怒地指责他,眼圈都发红了,“他无情无义不像你吗?你难道不是无情无义?你当年过河就拆桥!你还和那个女人不清不楚!你气我!折磨我!你还怀疑我怀疑我哥!你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啊?我告诉你,你儿子就是随了你的根儿,他就是青出于蓝,你就……你就笑吧,做梦都该得意!”
她说罢了跳下床就要出门,李朔也没有拦她的意思,她回头瞪了他一眼,穿着单衣就出门了。
李朔赶紧跳下床去拿着斗篷追去,将人拉过来给她披上,说起话来十分温和,“这夜里凉,大晚上的不管你要去哪里都得把衣服穿好喽,否则病了难受。”
江贞儿踩了他一脚。
李朔看着自家夫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勾唇,“翻旧账啊?”
他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他对夫人始终都没有办法,当初是谁欠了谁,谁欠谁更多一点,这问题其实挺复杂的,这么多年以来他都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回想那段悲伤的往事,不愿意回想那种冰冷的感觉,全世界都离他而去,他始终都只有一个人在奋斗,作为一个孤家寡人,那种日子其实很难捱。
李玏那小子是做了很多混账事,可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能够理解他一些,他可能只是太寂寞了,那个位子真的很寂寞。
孩子其实挺不容易的,根本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小小年纪就要担负起江山,所有的亲人都远在他乡。
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也是他们这做父母的有错在先,生下孩子怎么可以不管,不管他的寂寞与痛苦,只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的幸福。
李玏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其实是有错的,或许夫人也是这样想的,她是生气的,也是内疚的,就跟他一样。他刚刚说那些话不过是安慰她,但其实他自己心里都过不了那一关。
看样子他应该去看看儿子了,思思如今已经摆脱了他,那小子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最近的日子一定更加不好过。他日子不好过了只怕会变得更疯,到时候再做出些难以弥补的事可如何是好?
燕思思痛过一茬之后,人便清醒了,毫无睡意,屋子里闷得厉害,便要出来走走,不过是在院子里溜达,偶然间便发现了江家姑姑的身影。
夜色下两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然后结伴而行。
一路上二人无言,燕思思率先打破了这沉默,“其实姑姑你不必为我而内疚的,他是他,我知道姑姑你从未害过我,我母亲去的早,在我心里姑姑跟我母亲是一样的,没有一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女儿,没有一个女儿会去怨恨自己无辜的母亲。”
母亲?
这孩子说话还挺直白,一点儿都不知道含蓄的,江贞儿苦笑,就感叹自己命苦,“你说我是什么命啊,我爹就是渣男,大小老婆一大堆,长大以后我嫁了个渣男,翻脸无情,卑鄙无耻,不择手段,最后我还生了个渣男,早知道那小子长大了以后是这样一个混账东西,我当初还不如不生。”
“怎么能不生呢?”燕思思打趣,“那不得憋坏呀。”
江贞儿听着这不堪入耳的话,没想到思思那丫头还会说这些,她笑着去拍小丫头的头,“死丫头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还我那只单纯无辜的小白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