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辰身在客房之时就有小厮来禀,说是外头出了要事。
于是他带着那小厮去了外厅,这才知晓今日这桩奇事。
“若说初时里头的动静还不一定能拿得准是什么,可是后来那一道碧色的光像是神光,如今越来越多的百姓跪在神庙外头,都说着神庙显灵了,神仙下凡了,很是虔诚。”
尹子辰还未曾听钟遥说起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听了这些也是觉得十分诧异了,他其实也就是做了个梦,睡梦中梦到了神,神先是对他说,“明日里,桥水镇会迎来故人,侠魔并道,你要好生招待。”
做完这个梦,第二天这两个人就来了,他一开始还不信,原以为还是挺荒谬的,可是当他见着燕思思与钟遥的时候,心里真不是一般滋味。
他不信神,从来不信。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知道这只是一个骗局,所谓九月十五帮助香客实现愿望,其实全靠他自己以及手底下这帮人,这是他们尹庄传下来的规矩。
可是此番之事却实在是巧合。
原以为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又做梦了,这回梦到的竟然还是昨天那位,他当时盘腿坐在一边,看着那自称神的男子,就有些烦躁,“你怎么又来了?大晚上的你不困吗?能不能叫别人睡个好觉?”
那男子微微一笑,“你心中惦念着一个人,今日见了与她交好的那两位,不由得想起当年,便贪杯多饮了,有道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你心中有事,本就睡不好,如何要怪到本尊头上?”
被说中了,尹子辰心里竟然有些紧张了,他怎么会知道的?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难不成他真的是神?这个世上难道真有神?
也不对啊,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梦,他自己心里的事,梦里自然会知道,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转瞬即逝,他重新拾掇了自信,抬眼看他,“你这一次又一次的来找我一定是要我做什么,何必故弄玄虚,有话直说便是,老子看心情可以帮你。”
哪知那所谓的神不过是随手一挥,他眼前竟出现了小时候的画面,都是过往的岁月,有他知道的,有他不知道的,甚至还有长大后的路乔。
路乔对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那男子问她,“你怪他吗?他没有去救你,他贪生怕死。”
路乔只是微微一笑,“我从不怪他,他一直护着我,他也一直很愧疚,可是那种危急关头自保是人之常情,总不能别人不愿意为了救你去死你就怨恨上了,这种人得多自私多可怕?本也不值得别人豁出性命去搭救,思思不怪江家人,我也从不怪他,如今想一想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那你为何当年与他大吵一架?之后即便是活着也没有再去找过他?只是想同过去的自己诀别?”
“想什么呢?他对我挺好的,我没想忘了他,就算是要跟过去诀别,那要忘记的也得是不好的回忆,他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一直跟我混在一起不好,我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很可能会连累他,我只是不想再连累他了。”
“你和思思,你们俩倒是一样的脾气,难怪这世上女子你只跟她处得来。”陌生的男子说道,“一般人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世上有几个清醒地活着的?不过是糊涂的一辈子。”
“谁也清醒不过你啊,你个臭道士。”路乔勾唇一笑。
画面突然消失,不过只是仙人一摆手的事,那人说道:“这女子与这道士有缘,你若心系于他,何不求本尊给你改命?好助你抱得美人归。”
道士?
尹子辰苦笑,原来是她的新欢啊。
她说着那些往事,说着其实并不怪他,他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突然被赦免了,原来她其实并不怪他,只是在意他,在替他着想。
她少时坎坷,这辈子才过去短短的二十几年就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画面中那个男子与她相谈间很是投机,她看着他的眼神也是仰慕的,即便她嘴里喊着那人臭道士。
印象中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看着别人过,即便是当初对袁清风。
她的苦日子或许就到了头,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如此甚好,他便就此心满意足,还改什么命?抱什么美人?
“不必了,我不求你,我喜欢她只是我的事,她喜欢别人是她的自由,我尊重她。”尹子辰见了这些场景已经很相信眼前这男子的身份。
那仙人也未曾说起其他,只是对他提了个要求,“也罢,也罢,你自己不肯,本尊也爱莫能助,明日里助那两位故人去一趟神庙吧,别怪本尊没警告你,若未能成事,桥水镇将会三年内颗粒无收,你自己决断吧。”
然后他就醒来了。
他知道自己刚刚是做了一场梦,可这梦还挺邪乎,梦醒之后枕边竟还扔了个稻穗儿,他当时闭了闭眼,当即便做了这个决定。
其实尹庄有祖训的,除非九月十五当日,神殿绝不许外姓人入内,可是与天神降罚相比,这祖训又算什么?相信祖宗们也都能理解。
他今天一整天都十分不安,直到他们回来,狼狈的回来,如今又听了这个消息。
他知道燕思思不好了,她是被天神盯上的人,人怎能斗得过天?
那他算什么?算是被逼无奈做了杀人凶手?
他并不想这样。
眼下,他无可奈何,只是对那小厮吩咐,“你多带些人去神庙,差不多了就叫人散喽,别回头再闹出什么事。”
小厮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疲惫不禁十分诧异,他家主子从未如此,即便是为了爱而不得的那姑娘。
……
燕思思行走在一片灰暗的世界里,眼前的一切皆是黯然失色的模样,明明是华贵的宫殿,却像是一座牢,耳边不时传来轰隆巨响,远处的天际,闪电撕裂了一条口子,天幕之上多了一条狰狞的疤。
这是哪里?
同样是宫殿,可这并不是她从小长大的越夏宫城,亦不是卫朝皇宫禁院,这是哪里?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只看见空荡荡的大殿中央摆着一面镜子,镜子前是一个高贵典雅的妇人,还跪着一名年少的女子。
她看不见那女子的模样,也看不见镜子上正在发生的事,她站得太远,已经一步也无法向前,仿佛被什么禁锢。
她只听到那两人的对话。
女子似乎是哭了,“当真非要如此吗?或许还可以补救,或许还可以有其他的办法,没有必要非得要人命,一日夫妻百日恩,女儿怎么下得了手?母亲,娘亲,你给他一次机会吧。”
“放肆!”妇人脸色已经变得好生难看,她一脚将那少女踹翻,少女也只是慢慢的爬起,听那妇人训斥,“生死存亡之际,你竟还存着心慈手软的心思!看看你如今没出息的样子,你成了什么了?你可还有个储君的样子!竟被美色所惑!为了一个男人你简直昏了头了!”
“是女儿昏了头了还是母亲昏了头了?分明是没有发生过的,母亲却要因此处置女儿的夫婿,那是一条人命啊!分明就是莫须有!”
“糊涂东西!”妇人甩她一巴掌,似乎是怒极,“便说你是昏了头了也是高估了你!你这脑子怕不是喂了狗了?落霞镜乃你心头血所铸,这些年可有过错!”
那跪地的少女突然笑了,笑得凄厉而悲怆,似乎要笑尽这天下的荒唐,只那声音越来越弱,开始有了一丝不确定,渐渐的平静了下来,很是漠然,“母亲,我心里很难受,其实我知道不会有假,我曾经拍着胸脯向您保证这镜子绝无差错,它曾是女儿年少时最拿得出手的,曾经有人质疑它,女儿还跟人打了一架,可是如今女儿多么希望它并不是那么的靠谱儿,是假的,它有的时候就是假的……我好难过,我下不了手,我脑子里全是他对我的好,他总是对我百般爱护,给了我最快乐的时光,我总觉得他不会骗我,他应该是真心喜欢我的。”
大约是真情流露叫人感动罢了,严厉的妇人此时也温和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女儿啊女儿,咱们云溪之洲向来女子做主,外头的那些男人他们当着咱们母女的面儿从不说什么,其实打心底里最是瞧不起咱们的,这些人的确都是些恶心的东西,可他们有些话不无道理,譬如女子心软,最不能成事。你如今在这里哭,却不知若不肯先下手为强,往后一朝事发你落到他手里,他却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不会对你手软分毫,傻丫头,你是母亲亲生的,母亲哪里能不疼你,母亲也是为了你。”
燕思思只觉得眼前的画面越发的模糊了,声音也越发细微,直至消失不见,她心里很痛,就像是看了一出折子戏,看得入了迷了,长久的走不出这悲伤。
钟遥正在床边守着,燕思思猛地一下便坐起身来,大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眼眶里还蓄满了泪。
他心中十分不安,赶紧上前查看,“你这是如何了?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是哪里疼?还是哪里憋得慌?”
“我做噩梦了。”她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痒,随手抓了一把才发现都是泪。
原来她哭了,明明是一个不明不白的故事,她见了那样的场景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去的早,她从未听过母亲的谆谆教诲,或许是因此而感伤?
“噩梦?”钟遥也不知为何,脑子里首先浮现出的就是之前发作的女子,难不成思思梦到了她的事?
“什么噩梦?”他问。
她倒也是十分配合,将自己所见所闻一股脑儿全说了一回,“我梦到一对儿母女,仿佛做母亲的要杀死女儿的夫婿,女儿跪在地上苦苦地求母亲饶自己夫君一命,便是如此了。”
这算什么噩梦?
最多是不掏钱听了一场折子戏,看了话本,钟遥摸着她的头安慰,即便是这样他也能够理解她,一定是身子不舒服,所以心里才会变得敏感难受,可怜的思思。
“好了好了,不伤心了,又不是自己的事。”他道,“老话说得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都不认识人家,白白的掉这泪珠子,不过是叫在意你的人担心你罢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用。最重要的是啊,哭花了脸,这小脸蛋儿就不好看了。”
“嗯嗯。”燕思思点了点头,下意识的,她要钻进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就是温暖的港湾,她内心里一直这样倚靠,这时猛然间却清醒了,她突然想起了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想到自己这么做有些不合适,于是在钟遥诧异的眼光中停下了动作,倒下身子睡回榻上去,背对着她,一副与他不熟的模样,“你走吧。”
她这样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钟遥动了动嘴,硬生生地将自己从这场错愕中搬了回来,他其实想问一句,“燕思思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可是想到她现在的状况,他不忍伤她,即便是心中不甘,他也转身离去,给她一个独自相处的空间,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去看一看药。”
燕思思并没有回应他,他已经走远了,所以他看不到背后的人在默默垂泪,燕思思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知道这样哭不好,她也一直都想要自己停下,可她偏偏是停不下的。
自从来到这里,她就一直能够感受到那种悲伤,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如今又做了这样一个梦。
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只是很伤心。她自己也有所察觉,好像有些事情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她自己,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了,明明记得自己与钟遥一同去了神庙,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还能意味着什么?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