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山中夜风寒凉,成询站在风口上,着了些凉,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成欢带着斗篷走出了屋子,给哥哥披在了身上,“哥,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觉?是睡不着吗?担心着凉。”
成询皱了皱眉,结果斗蓬给自己捂得紧了些,又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了,“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感觉思思的事可能与天子……”
“哥你是怀疑天子?”成欢白日里就有这种感觉,如今哥又提起这件事,她就觉得这一次哥哥虽然说只是感觉,可他心里就像是认定了。
“说起来天子也算是自家人,他可是十五师姑的孩子,哥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年同前几年相较情势缓解了很多,师姑一家与天子已经有些来往了,如此他就更不至于……”
“向来做天子的哪个不是孤家寡人?妹妹啊,连你都说了,是师姑一家与天子有些来往,你心里也是有数的,天子没有家人,崇政殿高台之上的那个宝座足以带来无限的可能性,你就不能用人性去衡量他,何况他还是个好皇帝,这些年颇有建树。”
“好皇帝却未必是个好人?”
“好人做不了好皇帝。”成询感叹,“燕思思作为越夏公主,她千里迢迢嫁来大卫那是有使命的,同样,作为卫朝国君,天子娶她也是有使命在身的,定然是为了国政,他怎么会娶一个替代品?这不是太儿戏了吗?这不符合他的作风。”
“或许是近些年他们相处过,那个时候他们几个人非常亲近,思思与天子的妹妹年纪相仿,性格相仿,天子或许是将她当成了亲妹妹的,为了妹妹的幸福,他难道不会妥协?他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有太大的影响的。”
“天子和洁儿自幼便分开,容湘公主李洁早就病逝多年,天子哪里来的妹妹?燕思思又算是哪门子的妹妹?和亲的公主被人换了,大卫的皇后其实是公主的婢女,若此事真能瞒一辈子还好,若是一朝泄露,天家威严何在?皇家颜面何在?越夏与大卫一场联姻成了笑话,日后边疆恐怕不得安宁。”
成欢还真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哥哥总是能想到许多,不过如此说来,李玏真得很有可能做出一些可怕的事。
反正若是她的话她都看不下去,一定会做些什么来确保自己娶到的是真正的公主。
可是他又不能跟自家人翻脸,所以只能玩着自家人悄悄地对付燕思思,这些年竟然是一点儿信儿都没漏。
但若是如此的话,李玏这个人可就太可怕了。
成欢长大以后没有见过他,小的时候还是见过的,只记得他不爱说话。不过这仿佛也没什么,不爱说话的人多了去了,哥哥也不爱说话。
如今再想一想,她突然只觉得一阵森寒,没来由的脑子里就冒出了那么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
成欢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并未记得许多,倒是哥哥时常进宫,与当时的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天子有些相处,哥哥这样怀疑他,那就是信不过他的人品嘛。
“哥哥,我记得小的时候有段时间你时常进宫的,你对天子什么印象?”
提到这个人,成洵摇了摇头,“天子自小聪颖,这不管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他却从未因此恃才傲物,每每先帝查问功课,他总是想到十分言道八分,有时甚至五六分,三四分,那个时候后宫里有淑妃,前朝奸臣孙无芳当道,先帝又常因靖南王府江家功高盖主有外戚之患而忧心,大皇子有着江家这么一脉血亲若是太过出色,只怕不好。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机,有如此眼光,天子这个人思虑深沉,为人阴鸷,父亲常常言道当年那位大皇子颇有乃父之风,我却觉得不然,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听着就不像是个好人。”成欢感叹,“难怪哥哥你会怀疑他,听你这么一说啊,我都怀疑他了。”
“是啊,何况又过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守着那个冰冷的宝座,这些年他虽对百姓施以仁政,可死在他手上的人也不在少数,做皇帝久了,就会变得更加冷漠残忍,严苛!这个时候他就会忘记亲情,其他人就更入不了他的眼,什么叫孤家寡人,不是你不是我,是他,天子啊!”
是啊,如果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更加不会容忍替嫁之事发生,燕思思心中喜欢谁对他而言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啊!重要的是他要得到她,以实现自己的国政。
成欢打了一个寒颤,“好冷啊哥哥,还好当年爹爹告老还乡,若是做官做到如今,只怕还要与他打交道,多可怕啊。”
“爹爹是何等机敏之人?向来都知道功成身退,即便是官至太傅又如何?生死也不过是皇帝说一嘴的事儿,与其在朝廷中挣扎不休,不如退隐江湖,一家子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反正天下已经太平,天子尚有谋略,又爱民如子。”成洵道,“哥想了想,思思的事儿还是不要惊动长辈了,你想法子找一找洁儿,她或许能查到些什么。”
是啊,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
若这等恶事真的是天子所为,师姑知晓了一定会很伤心,思思是十四婶儿的侄女儿,大家一直以来相处得亲如一家,此番恐怕会闹下隔阂。
在真相明了之前还是瞒着他们罢,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就看一看情况罢了。
“洁儿如今就在京城,那妹妹我也不在这儿耽搁了,明日便下山,去往京城一趟。”
……
京城,昭阳殿。
李洁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躺着,只抽空儿起来坐一坐,此刻宫女儿给她传膳去了,她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真是太累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吓得赶紧钻进被子里,故作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这人影儿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然后轻轻地将自己扶起来,她并没有意见。
李玏这一次却没有往常般关切,反倒是笑得有些讽刺,“这许多日子了,洁儿身子若是再不见好哥哥就只有斩了那庸医,再给妹妹你换个大夫了。”
“哥哥……”李洁就像受到了惊吓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却还是保持原有的姿势,“可他是洛经啊……是妹妹我在意的人,哥哥不也把他当做好兄弟吗?”
“谁叫洁儿你是哥哥最疼爱的妹妹呢,在哥哥眼里这世间只妹妹是最重要的,旁人都是可有可无。”
他笑着说着这些话,眼神却充满恶意。
李洁一下子爬了起来,甚至有些气愤难平,“你可又来了,哥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洛经那家伙为了你可是坏事做尽,你怎么如今还要对他下手呢?简直说翻脸就翻脸,果然伴君如伴虎,再说你妹妹我,我可是为你挡了一剑,你就这么过来吓唬我?不能说点儿好听的?你这么调皮娘知道吗?回头我就告诉娘。”
“这是好了?”李玏似笑非笑,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儿温柔道,“你呀,如今可算是自在了,也可出门去疯野了,就这么点儿小心思为何就不能用在正经地方?偏偏要拿来跟你哥哥我作对,这也就是你这个小丫头了,换做旁人这么骗朕那就叫做罪犯欺君,要掉脑袋的。”
要掉脑袋?
换做旁人听了这话早就已经趴在地上了,李洁却还是不以为然,她更关心别的事,“那哥哥你还会去找她吗?即便她想要杀了你?她不爱你,你把她留在身边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再杀你一次,哥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不是非她不可。”
她这些日子一直都在装病,装得还挺严重的样子就是为了让哥哥因为内疚一直陪着她,其实她早就已经好了。
这个一直陪着她就好,这样就没有时间去抓人了,燕思思能走多远走多远,她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只能帮到这儿了。
李玏摸着她的脑袋就像摸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呢。
他道:“这件事儿你就不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张,爹娘那里你想说就说罢,事情哥哥已经做下了,就不怕爹娘来指责。呵,这么多年以来遇上那么多的事儿,这不管大事儿小事儿都得是我一个人硬着头皮撑过去,这会儿伤到他们在意的人了想起来管我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好意思。”
李洁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人还是他的哥哥吗?从前的哥哥是温柔的,总是极好的性子,对妹妹体贴,对爹娘孝顺,善待身边所有的人。
可是如今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难道只是为爱痴狂?他已经到了连父母都不认的地步了吗?
他不像个人了,简直是个魔鬼。李洁有这样的感觉。
抱着自己的这双手怎么就那么冰冷呢,还有他身上的气息,就像是沉重的枷锁,像是牢。
“看样子是谁都没有办法阻止哥哥了是吗?”李洁有些心灰意冷,“哥哥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什么都不要了,她有什么好的?她心里就只有钟遥!”
“可钟遥已经死了!”李玏道,“她别无选择。”
“死了?”李洁难以置信,“什么时候?是哥哥你?”
“是她。”李玏冷笑,“是她亲自动的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断不了,我就帮她断。”
“可那又如何?你是找不到她的。”
“不必担心,我会有办法的,很快哥就把你嫂嫂给接回来,洁儿你就不必担心了。”李玏最后说起这些的时候很是温柔,李洁感受到的却是彻骨的阴寒。
她不后悔救他,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真是令人讽刺,自己的哥哥爱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偏偏这个朋友心有所属,哥哥要横刀夺爱,自己夹在中间真的很难受。
她想要帮助哥哥走出这执念,也想要帮助最好的姐妹脱离苦海,可世事真的难两全吗?她是真的想要去找一找爹娘了,他们或许有什么办法。
没过多久李洁便南下延华山,也正是因为如此,成欢进京来找她的时候就这么错过了。
山上,燕思思今日一大早就很不对劲,平时也就是不爱说话,今天却像是心情不好,准确的说是情绪暴躁,或许最后的理智尚存,她才没有伤害到别人,只是闷头吃饭,拿着碗筷的手都在哆嗦,整个人都在发抖。
路乔被这场面吓坏了,赶紧出门将厨下的成洵喊回屋子里,“你快看看吧,她不对劲儿了。”
两个人一回屋子,迎面飞来的就是那个盛了半碗饭的碗,燕思思把桌子都给掀翻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狂躁,在屋子里摔摔打打,见了人过来立时就要冲上去,却又是泪眼汪汪的,仿佛因自己的失控而难过。
她这样失控着,嘴里却是呜呜咽咽的,路乔仔细听了才仿佛听出了点儿什么,“快……走……”,
路乔惊慌:“怎么办?”
成洵拿出了别在腰间的箫,“你离她远些,我来试试。”
路乔闻言,犹豫一番便退向门外,立时便有箫声入耳,这乐声颇使人平静,就算是路乔也没有那么害怕了,就像是心里翻滚起的惊涛骇浪慢慢的收起最后一丝涟漪,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路乔渐渐地没了意识,思绪仿佛飘到了遥远的记忆中,儿时那段最快乐的时光,爹娘还在,哥哥还好,一家子也算其乐融融。
她沉浸在这样的回忆中不想清醒,冷不防的却被人拍了拍肩,她听到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呼喊,“嘿,醒一醒!”
她猛地睁开眼睛,才知道每一场美梦都会有尽头,成洵就是此番打碎了这美梦的人,她这会儿有些讨厌他。
成洵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提醒她,“日后若是如此,你便要堵上自己的耳朵,万不可任其蛊惑心智,心魔难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