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
望月亭畔,无数桂花迎风飞舞,被如血残阳一映,顿时染上了一丝淡淡的红边。漫天花雨之中,平凡背负双手,默然而立,宛如一尊精心雕刻的石像。落日的余晖,将这孤傲挺拔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华。云层之中,隐隐有无数乌云滚滚而来,仿佛转眼间便有一场大雨要下。
天际,有一头孤雁扇动翅膀,缓缓从亭畔掠了过去,一声声凄厉的哀号,为这幽暗的世界平添了几分肃杀与悲凉。
此时的他,手中正捏了一封大红色泥金纸笺。笺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昆仑有难,速归!汐字。”字迹娟秀挺拔、秀骨姗姗,正是出自柳寒汐的手笔。
他手握红笺,十根手指不住发抖,指节早已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此时的他,脸色早已一片苍白,薄唇紧抿,目光阴郁,脑海之中,已经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昆仑有难,昆仑有难!”
昆仑,那是一个值得永生铭记的地方。
那里,有温和慈祥的师长;有看似冷漠、实则关切他的同门;以及,那一个个全心全意待他的朋友!
在他心中,昆仑早已成了他的家乡,扎根在了他的心里,血脉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
怎能忘昆仑?
良久,良久!
他忽然握了握拳,猛一咬牙,大声道:“是了,我要回昆仑,我一定要回昆仑!”言罢,用力一挥拳头,终于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一言方罢,便听身后幽幽一声轻叹,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平兄,你真的要回去么?”平凡愕然回头,只见说话之人一身白衣,容色绝丽,除了越清寒还能有谁?
平凡点了点头,答道:“越姑娘,我知道你待我很好,可是如今师门有难,我这做弟子的,又岂能袖手不理?他日他日若是我还能活着回来,必定前来见你。”
越清寒眸光一黯,低声问道:“你你真的非去不可么?”
平凡侧过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触,沉声答了声“是”。顿了一顿,又道:“越姑娘,你既知我是昆仑弟子,那么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之所以闯入水月宫中,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则是寻找机会,争取在返回昆仑之前凝结金丹。我在水月宫的这些年,承你多番照顾,指点我修道中的疑难,我心里十分感激。在我心中,一直把你当做师父一般敬爱。如今临别在即,弟子无以为报”说着身子一屈,缓缓向她磕下头去。
越清寒见状,脸色登时一变,颤声道:“你你只当我是师父?”
平凡答道:“是啊!姑娘救我性命,传我道法,助我渡劫,此恩此德,弟子无时或忘。”越清寒脸色惨白,身子一晃,踉踉跄跄的退出数步。平凡见她神色有异,赶忙上前扶住。越清寒苦笑一声,从他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哽咽道:“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一言未罢,早已忍不住鼻中一酸,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平凡见她哭泣,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是内疚,打躬作揖的赔礼不迭,越清寒哪里理他?他把心一横,说道:“好罢,你要我怎么做,尽管直说便是。只要你不再伤心,我便一切依你。”越清寒止住哭声,破涕为笑道:“当真?”
平凡正色道:“自然是真!”
越清寒心中暗喜,说道:“你要我不伤心,那也容易,只消依我一事便好。”平凡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我也依了。”越清寒双掌一拍,笑道:“好,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得算话。我要你从今而后,不得离开望水月宫,永远陪在我的身旁。如果你答允了,我马上向你赔不是。”说着嫣然一笑。
平凡一听,登时好生为难,心想自己身为昆仑弟子,如今本派有难,却躲在这里逍遥快活,那可成甚么话?这件事可不能轻易答允,一时间不由得颇为踌躇。
越清寒脸色一沉,怒道:“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舍不得那个叫什么汐的女人,才不肯答允我。我娘说的不错,天下男子,压根儿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袍袖一拂,转身便走。平凡大叫:“越姑娘,越姑娘!”随后追来。越清寒充耳不闻,转了几个弯,信步走到崖边,缓步下崖。平凡心中大急,赶忙抢了上来。越清寒心中大喜,脸上兀自不动声色,一步步崖下树林走去。
两人走了数里,离崖边远了,这才在林中草地上坐下。越清寒微微一笑,低声道:“你这傻子,心里分明有我,却还故意装作满不在乎,你你是想成心气我么?”平凡听她语音低沉,似乎颇含情意,不由得心中一震,一句拒绝的厌恶本已涌到口边,却讷讷的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道:“越姑娘,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越清寒哼了一声道:“甚么配得上配不上?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这世上除了我娘,谁也及下上你。”平凡苦笑一声,说道:“姑娘过奖了。”
越清寒双眉一挑,怒道:“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你罗里啰唆的作甚么?”这句话一经出口,脸上登时飞起两朵红晕,讷讷的说出话来。过了半晌,方才鼓起勇气,正色道:“只要你心中有我,我便舍了这掌教之位又有何妨?你要回昆仑,我便想办法挣开禁制,随你一同前往昆仑”说到此处,忍不住怔怔流下泪来。
此言一出,两人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四目交投,一动也不动了。平凡心中,更如掀起了一个个惊涛骇Lang,一时之间,心中狂喜、怜惜、伤感诸般情绪纷至沓来,久久回过不神来。在他心中,自然不会想到,像她这么一个秀美无俦,身份尊贵的女子,竟肯抛下一身尊荣,随自己海角天边,苦心相随。他伸出手去,似乎想去去握她手,终于轻叹一声,别过头去,冷冷的道:
“不,不!这是我自己的事,又何必要你这外人插手?我知道你法力通天,便有再多敌人,也一样不放在你的眼中。可我身为昆仑弟子,天下道门正派之首,岂能与你这邪魔外道为伍?”越清寒身子一颤,低声道:“你你说我是邪魔外道?”平凡狠下心肠,答了声“是!”
越清寒凄然一笑,说道:“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平凡与她目光一触,只觉眼光中一片凄然,不由得心中一痛,低声道:“越姑娘,你忘了我罢,我非要回去不可。”顿了一顿,又道:
“越姑娘,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日起,我便觉得与你十分投缘,原先我心中还想,若是我继续留在这里,就算只能丹成下品,只有四五百年的时间好活,我也要在这里陪伴着你,永远也不离开。可是自从我见到这封书柬以来,我心中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返回昆仑。是啊,与你在此处囚禁一万多年相比,我在昆仑的那一百多年时光实在算不了什么,倘若继续停留下来,既可以解你寂寞,也可以助我解决不少修行上的难题。可是,昆仑待我恩义深重,我我怎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我自然知道,如今我虽已凝成金丹,毕竟道行还浅,倘若昆仑真有大难,便是多我一个助拳,也未必济得甚事,但男子汉大丈夫,倘若有恩不报,师门有难却眼睁睁的不加以援手,那么我还有什么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其中苦处,还望姑娘见怜!”言罢,身子一躬,缓缓拜了下去。
越清寒摇了摇头,淡淡的道:“你有这份心意,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说到此处,忽然间脸上一红,压低了声音道:“我开始……开始对你倾心,便是因为你这人有情有义,是一个有勇气,有担当的人物。你想去,那便去罢,我永远不会阻挠你的。”
过了许久,越清寒又问:“你回到昆仑之后,还来瞧我不瞧?”平凡道:“若是我那时我还活着我一定回来看你。”越清寒缓缓的道:“你不用这么说,你知道我心里都有你的。你去罢,一百年,一千年,只要我还活着,我总是在这里等你。”平凡心情激动,说道:“是的,就算是一百年,一千年,我总是要回去的,不过”说着伸手向自己心口一指,大声道:“我心里永远都有个你。”言罢,举手握拳,在左胸用力击了两拳。越清寒跃起身来,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平凡轻轻抱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
良久良久,二人方才分开,越清寒抬起头来,问道:“平兄,我随你一起去昆仑,好么?”
有人,在远方,轻轻叹息,却终究没有人,可以听见。
那绝望的身影,彷佛依稀从前,正道中人纷纷怒喝戒备,倒映在陆雪琪明眸之中的,那个身影。
她的唇,微微颤抖,低低自语,那个疯狂冲来的人啊…
“平凡…”她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悄悄的,第三次的,呼喊。
两人相偎相倚,更不说话,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平,越二人方才分开。越清寒眼圈儿一红,伸臂在平凡腰间抱了一抱,随即右手一伸,轻轻把他退了开来,凄然道:“你去罢!”平凡点了点头,用力呼吸几口,涩然道:“姑娘保重!”言罢,躬身长长一揖,转身便走。
平凡目送她瘦弱的身影渐渐远去,霎时之间,只觉百感交集,几乎连眼泪也要流了下来。
黑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月亮与星星,夜空中没有一丝的光亮。
越清寒向着他看了半晌,却见小师弟的身影在这夜色雨雾之中,渐渐模糊,轻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了回去。
“轰隆”一声大响,天际传来轰然雷鸣,白色闪电张牙舞爪地划过苍穹,彷佛漆黑的夜空裂为数块。片刻之后,豆大的雨滴如小石子一般砸了下来,打在岩石之上,啪啪作响。稍后,倾盆大雨,滂沱而下。
转眼天地之间,一片迷蒙,张小凡全身片刻间已经完全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冰凉。他抬起头向前方看去,原本漆黑的夜色,加上大雨,根本已经看不清山洞那里的情景。
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这里,受着苦。
他低下头,一动不动。
这场大雨,却彷佛也是上天也惩罚他一般,竟是下个不停,雨势丝毫不退,电闪雷鸣,在他身上猖狂呼啸!
雨水从他**的发间流淌下来,顺着他的脸庞滑下,张小凡的眼睛几乎已经睁不开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在这风雨无人的时刻,他却突然看见,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身影,一双脚,踏在了他的面前。
他吃力地抬起头,天空中电光闪过,巨雷轰鸣,藉着那一道微光,他看清了那一个凄美女子,站在他的身前。
平凡整个呆住了。
越清寒浑身上下一样湿透了,闪电一闪而逝,她的身影也变做了黑暗里一道朦胧的阴影。可是张小凡却分明感觉的到,她就在自己的面前。
在暴雨狂风之夜,这般温柔的身影,在他的面前轻轻蹲了下来。
雨愈急,风更狂!
树林深处,彷佛有妖魔狂啸,哗哗作响。
一只冰凉的手掌,带着微微的颤抖,抚过张小凡的发梢,彷佛梦语一般的声音,在这个风雨之夜,低低地道:“别怕,很快就会过去的!”
“…”
“我会在这里陪你的!”
“…”
“轰隆!”
雷声彷佛震裂了夜空,震碎了心魄。
狂电闪处,风雨呼啸之中,冰冷雨花如妖魔一般狂舞时分,在他身后,越清寒一身白衣,薄唇紧抿,一张清秀绝俗的脸上,悄悄的写满了哀伤。
平凡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越清寒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心中一惊,待要出言相询,却又强行忍住。越清寒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罢!”两人曲曲折折向东而行。
她引着平凡走向山脚,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一片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她心中一痛,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摇摇欲倒,忙伸手往树上一扶。哪知她下山已久,体内禁制早已发作,这时只觉身子一阵发虚,手掌明明已经扶到了树上,兀自站立不住,“啪嗒”一声,摔倒在泥泞之中。
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
眼见她这一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一时间涌向平凡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注俯身抱了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北角上,赫然有一道火红颜色,骷髅头模样的奇特符印。
越清寒睁开眼来,见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见到了壁上符印,惊呼一声:“咦!”平凡放下她身子,快步奔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越清寒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斗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市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