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樱街观礼区离开后,若叶一直能意识到有人在跟踪自己。
跟踪者虽不擅长隐藏自身气息,但此时毕竟白樱盛典刚刚结束,众多婚典仪式观礼者正在陆续散开巡游玩乐,拥挤的人群里很难辨识出那道气息的来源处。
若叶抬头观察着天空,遂意识到裁决圣殿铺设的防御结界正在关闭,那道屏障已经越发薄弱。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那位跟踪者的气息稍有混乱,像是在惧怕些什么。
他的下属在半小时前曾汇报过祭司殿三位守值人的踪迹。他们蹲守在长樱街入口处,联想到裁决圣殿铺设的防御结界,若叶不难猜到其中的原由。
至于那位跟踪者的身份,他心中在这一刻也有了定论,但跟踪者追随他的目的他始终猜不透。
此时,那位一直蛰伏在暗处的跟踪者突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若叶顿住脚步,考虑到身处人群中,他并不打算使用本源力量。
他用目光捕捉到了那个正在飞速穿越人群接近自己的跟踪者。
她全身被宽大的黑斗篷笼罩着,只露出一双穿着白靴的笔直双腿,目测身高并不到一米六,但奔跑的速度却极快,宛如一阵疾风。
女孩由远及近,忽然足尖点地轻飘飘地凌空跃起,以居高临的姿态下扑向了那位执事。
两人接触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外人看来这一幕像是恋人间的扑抱互动,可实际上若叶接住黑袍少女的瞬间就立刻发力卸掉了她的右臂关节。
若叶想直接将她抛到地上,可女孩原本善舞,肢体与骨骼非常软韧,她用双腿死死锁住了执事腰部,仅靠一只左臂便牢牢挂在了若叶的上半身处。
女孩有些瘦小,若叶甚至能直接触到她后背处微凸的蝴蝶骨。
她紧锁住双腿,左手灵活地探入执事衣袍领口内,一举一动间透着引诱意味。
若叶神色一冷,丝毫不为所动,他抬手扣住女孩后颈,打算直接发力令颈关节错位,进而使她丧失行动能力。
与此同时,黑袍女孩也趁机凑近了执事兜帽掩盖下的那张冷酷脸庞。
“开启巡游灯盏!”
霍然之间,前一刻还处于绝对黑暗中的街道被裁决圣殿事先设置好的灯盏彻底点亮。
若叶正要发力,女孩的那张脸忽然毫无预兆地在灯盏明光之下显露了出来。
她的短发,她的眉眼,她的衣服,连同鬓边佩戴的蔷薇花,全部是雪白色,只有那樱桃般的唇瓣泛着一点点粉意。
那张脸他很熟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那是他附身这个躯体后每一日梦境里必然会出现的一张脸,几百年来从未间断。
死去的人到底执念有多强,竟仍能在灵魂消散后用一个梦境困住他长达几百年。
神思恍惚间,他下意识停住发力,那个女孩却没有任何犹豫地凑上前用唇瓣贴住了他的嘴唇。
因为怕男人中途挣脱打乱计划,她贴的非常紧。
她唇瓣上的那枚烙印在这无声的触碰中变得愈发浅淡,终于彻底消失。
她得到了自由。
若叶忽然忆起了那个人最后同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若叶,你会收到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亡者魂归,他将这个视为礼物。
……
女孩一达到自己的目的,立刻放松手脚,重新落地站立,失音后的她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用手指在空气中勾勒出三个字。
“对不起。”
“让开!让开!就在这!她就在这!”
“该死的,人太多了,快!”
远处依稀传来被撞路人的叫骂与推搡声。
她顿时一惊,守值人到来的比想象中要快许多。
不能!她已经得到自由,绝不能在此时被抓住!
她望向眼前没有动作的执事,忽然间下定了决心。她依靠着变幻类魔法幻化成了一束白蔷薇,那束白蔷薇飞快落入了执事宽大的袖袍内。
她在赌,赌他不会将她交给守值人,赌他会带自己走。
砰!砰!
两人上方悬挂的两盏灯骤然破碎,黑暗重新笼罩住执事,而到达近前的守值人最终失去了追击目标。
灯盏碎片洒落在执事衣袍上,眼前缓慢落下了两枚剪裁精致的纸人,若叶探手截住,立刻辨认出那正是属于前任裁决圣殿最高执事黎莫的东西。
他手握纸人迅速转身四下观望,眼前人影攒动,再无法探寻到对方踪迹。
身后的争执声让他不得不暂缓探寻,若叶谨慎地将那两枚纸人收入衣兜内,至于袖袍里的那束白蔷薇,他用指尖轻划过花瓣,将它送入了衣袖更深处。
……
“暗杀者大人,您可要替我们主持公道,这三个人形迹可疑,无缘无故撞入人群,你看看,我老婆的腿……还有他们……”
怀抱着稚儿的女人满面惊恐地抚摸着她的孩子,因为突然遭受到猛烈冲撞,襁褓里的孩子掉落在地当场死亡,此时那个小小的襁褓已经被血彻底染红。
“我家孩子,谁救救我家的孩子!我的孩子!大人,求您救救他!”
女人眉眼含泪地将带血的襁褓捧到若叶面前,看着那个颅骨都已经开裂到露出脑髓的孩子,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孩子!我跟你们拼了!你们这些杀人凶手,还我的孩子!”
悲愤交加之下,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了三位守值人,旁侧的几位好心人马上拉住了丧失理智的妇人。
三位守值人蹙眉面面相觑,沉默不言。在那位执事面前,他们知道,他们连逃跑这种事都无法做到。
若叶走上前,他擎起了自己右手上佩戴的黑戒:
“我将以杀戮圣殿最高执事之名义对你们进行现场审问。”
他嗓音里透着毫无生气的冰冷,一向内敛的杀意也在此时全部倾注到了三人身上。
那一瞬间,眼前景象剧变,周遭所有人影和谩骂声正在褪去,血色无声侵占着街区,地底伸出的一只只枯朽之手死死抓住了三人的手脚。
他们能嗅到浓烈的血气和腐烂气味,躯体则僵硬得像是死尸,这一切唤醒了他们灵魂深处最本能的恐惧。
若叶的每一句问话都如同鬼魅低语,透着狰狞意味。
那是黑戒赋予他的能力,灵魂拷问。
当所有的问询都进行完毕时,三人先后因为承受不住长久的惊惧而陷入昏厥。闻询赶来代行者小队接手了剩余事项。
若叶伸手摘下黑戒,将它放入了赶来的代行者掌心内,沉声吩咐:
“事情涉及到祭司殿与裁决圣殿两方,以我的名义,去请汐大人与红祭司。
“那个孩子的灵魂引渡由我来完成。”
他转身从妇人手中接过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叶流环绕着襁褓不停旋转,祛除了那个孩子身上的血迹。
她失去生命的前一刻还在望着母亲展露笑颜。
笑颜未改,可生意已尽。
“我丈夫供职于圣夜军团,十个月前他因为执行任务殉职身亡,他只给我留下了这个孩子,我只有她了!只有她了!
“我生下她的时候很痛,可我告诉自己不论有多难我都要生下她,她特别像她的父亲,我得到她的时候好开心,我觉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比不上她。
“这都怪我!我该更紧些抱她的。”
女人还在失神地倾诉着,她脸上时而是得到孩子时的欣喜,时而又是失去她那一刻的深切悲哀。
这样的景象让所有驻足围观的人们心底都浮现出了一抹悲意。
生者对亡者的眷恋,若叶曾听到过许多,也看到过许多,多到根本无法记清,他会不断看到记住,而后不断忘记。
若叶安静聆听着女人的话语,他用指尖轻触孩子的眉心处,那走马灯式的记忆碎片与虚幻的灵魂互相包绕,一同被执事牵引而出。
它落在地面,逐渐凝聚成透明矮小的人形。那是那个孩子长大后的模样,也是她今后的灵魂形态,她穿着白裙,长发间有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
所有人都听不到她说出的话语,唯有主持灵魂引渡仪式的若叶听清了她的愿望。
“想听……妈妈……唱歌。”
当他如实说出孩子的愿望,失去孩子的女人忽然抹去眼泪,强忍悲意,微笑着唱起了无数个日夜里曾为她唱过的那首曲子。
她知道,孩子灵魂可以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只有14秒钟。
场间众人微闭双眼,合十双手,在动听的安眠曲里齐声附和着执事诵念的悼亡词:
“她将得到神灵的祝福,在祂的注视下脱离人世,前往那盛开着彼岸花的魂归之地。
“她将无忧无虑亦无悲,她将无爱无欲亦无殇,自此长眠于花海深处,侍奉于神的身畔。”
那个孩子望了母亲一眼,再无留恋,她转身迈步走向了远处那位白发男子。落英缤纷间,男人佩戴着银面具,一袭白衣曳地,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
他向那个孩子递出手,而女孩安静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切,只有若叶看得到。
他将手凝握成拳,自嘲地笑了笑。
是他忘记了。
那个人,他的出现,只会带来死亡和不幸,他是特意来此接引亡魂,不是为了送什么礼物给他。
只是……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等待过他。
他曾等待过很多人,也接引过很多人,他会带着他们的亡魂渡过冥河,去往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