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微微颌首。
元朝立国之初发行的中统钞,其实并没有相对应的储备金。如今重新发行纸钞,让各郡县解决储备金问题,就是给个名义,让地方官员各自去想办法筹措银子。
去抢、去偷、去杀人掠财,这都是地方官员的事,跟皇帝自然没有任何关系。
而且,储备银到了临安,自然便随时可以挪用了。
这主意不错!
阿合马脸上现出些许的得意,继续说道:“虽然陛下答应将南洋商路交给蒲家经营,但是我觉得,可凭巨额新钞入股,并预提一些物资作为分红。”
嗯,空手套白狼,忽必烈频频点头。
阿合马更加来劲,“还可以向宋国一些遗老,售出一些爵位,并赋予相应的免死权力。”
伯颜听着,面色有些难看。
阿合马却越说越兴奋,“听说,宋国几个帝陵之中,陪葬物品颇丰……”
“放肆!阿合马你找死吗!”伯颜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怒骂道,“你知道,盗挖前朝帝陵,这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蒙古国的几个汗王,都未曾动过北宋几位皇帝的帝陵。可是这些人,刚刚入主临安,竟然就想开始挖南宋诸帝的陵墓。这行径,比盗匪还要可恶百倍!
“不,不,不是我要挖帝陵。”阿合马被伯颜吓了一跳,瞥了一眼脸色淡然的忽必烈,这才稍微地恢复了镇定。
“藏佛八思巴愿意献出香火钱五十万两现银,作为我军军资。并且派其弟子杨莲真迦炼制法器,以镇压一切妖邪。
只是,法器之中,还需要一个嘎巴拉碗。那杨莲真伽说,如果能够用宋理宗的脑袋来制作,这法器将会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众人一听,不由同时抽了一投凉气。
这些喇嘛,不仅贪图宋帝的陪葬品,竟然连尸首都要如此折辱!理宗去世才几年?陵中尸骨都未寒吧。
“陛下,此事千万不可为……”伯颜急急劝谏道。
忽必烈摆了摆手,说道:“此事再议。只是伯颜啊——”
伯颜躬身听旨。
“接下去,你务必要集中心神,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宋国,消化并吸收宋国军卒,这是重中之重,其难度不亚于灭宋之战!”
伯颜默然。
脱离伊儿汗国,投奔忽必烈的元国,是因为自己看到了中原的富贵,看到了中原未来无限可能的希望。
有雄才大略的忽必烈,有能征擅战的各族勇士,加上自己的倾心辅佐。伯颜想信,这个国家必然会成为横扫这天下,最强的国度。
甚至远远超过蒙古帝国!
可是,到现在,才几年啊?
放弃中原南攻宋国,伯颜一直认为这并非忽必烈之错,而是因为错估了权国的实力。驱使流民攻打宋国,也勉勉强强可以让人接受,毕竟在战场之上,为了胜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包括屠杀一城之民,亦是如此。
可是,宋国已灭,还不顾名声用这些极为卑劣手段敛刮财货,这是要自掘坟墓啊!
哪里还像一国之主能做出的事情?
攻宋之战,已经进入扫尾阶段,紧接着与权国的战争会更加艰难。伯颜很清楚此中的利害关系,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焦虑于这些人自取灭亡的短视行径。
不好好经营江南,如何能支撑得起与权国之间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战争?
“旭烈兀那边,怎么样了?”看着眉头郁结的伯颜,忽必烈淡然地问道。
伯颜一怔神,脸现尴尬之色,躬身回道:“臣,有辱使命,愿意接下陛下责罚!”
元国需要外援,这是不争的事实。漠北蒙古诸部,在连年的战争之中,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人愿意支持忽必烈,也很难凑出一支千人以上的部队。
剩下可能成为元军助力的,一是远在罗斯的钦察汗国,一是在西域的伊儿汗国。
忽必烈自立为蒙古国汗王时,根本就没有知会钦察汗国;建立元国,又让伊儿汗国觉得他完全背叛蒙古国。致使两个汗国与元国之间,完全断绝了来往。
但是伯颜觉得,凭着自己父亲的关系,应该可以说服伊儿汗国派兵援助,因此主动承接求援事宜。结果,却一无所获。
忽必烈深深地看了伯颜一眼,说道:“此事,不怪你。但是你应该知道接下去要做些什么,该你管的,莫要再出任何差错!”
“是——”伯颜躬身而应。
阿合马则有些兴灾乐祸地看着他。
忽必烈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不该伯颜管的,莫要插手!
“通告宋国境内,所有依然心存妄念,顽固不化的势力。即日起,必须遵照谢太后的投降诏令,无条件放弃抵抗,向接收的元军部队交出城池的管辖权、就地解散部队以待我军接管。否则,尽屠城中居民!
同时,通告全宋,城池被屠、百姓家破人亡、天下苍生荼毒,都是因为这些人的冥顽不化与违抗旨意所致。这些肆意妄为的抵抗者,将会被记载于史册之中,而受到万世的唾骂!”
忽必烈语气冷淡,似乎不带着任何的感情,其他几个人却听得冷汗涔涔。
这不仅是要杀人,而且是要诛心!
想想,若真有一些坚持反抗、死战到底的宋国将官,却在史书之中被斥为战争的罪人、百姓残遭屠杀的罪魁祸首。这让人情何以堪?
死都不可能安心的!
历史终究是由胜利者书者,宋国一旦平定,也许会有一两个殉国者会被记载于丹青之中,但是大多数的死国者,都将湮灭于茫茫的历史长河之内。
而那些降附者,反而将可能成为新王朝的功勋者,为后人所铭记。
“贾似道,现在哪?”忽必烈问道。
“离开扬州后,贾似道前往绍兴,但是被荣王赵与芮拒于城外。宋皇投降之前,下诏将其发配福建,现在正在南下的路上。”廉希宪答道。
又是福建……
“告诉赵与芮,贾似道必须死!”
廉希宪有些犹豫地说道:“贾似道身边已无扈从,杀他如宰鸡,何必让赵与芮动手?”
阿合马舔了舔嘴唇,说道:“赵与芮愿意举城而降,陛下也答应他放过绍兴城,但是他得让陛下看到诚意啊!我倒是希望赵与芮不敢甚至是不肯杀死贾似道。
赵与芮,据说其家财已经超过了宋国皇室。这可是条超级大鱼啊!”
那,到底要不要杀死贾似道?
忽必烈脸色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喜怒,廉希宪只好把疑问吞回了肚子。
……
庆元府的外海之上,一艘渔船正缓缓地向东飘去。
船上一张轻帆,船尾坐着一个老叟,赤着皱巴巴的上身,不紧不慢地摇着长橹。
船舱之内,躺着一个面容憔悴、胡须皆白的半老头子。身上一袭破碎不堪的青衫,沾在上面的血迹已经干结成块。
此人一动不动仰卧在舱内,身子随着波涛轻轻起伏。若不是始终半睁着的双眼,看上去已与死尸无异。
“醒了没啊?”船尾老叟对着船舱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老叟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我说,你也躺了快一天了,哪怕不饿,渴也该渴醒了吧。死过一回的人了,看开点吧。醒了,般舱里有水,自己喝一点。但是,别尿在船舱里啊,我晚上还要在里头睡呢。”
“听到了没?听到了吱一声啊!”
“吱——”
老叟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意。
“出来吹吹风吧,老窝在舱里,人会锈掉的。”
“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其实晒晒太阳,可以让你更精神点。”
船舱内再无声音,老叟也不甚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叨着。
“看看前面的那条黑线了没,咱们快到了。把你送上岛,老汉我就可以回去了。这趟不错,给了十两现银。银子呐,老汉我活这么长时间,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把你送回去,这样的话我还能再挣十两银,我跟老婆子起码可以一年内不愁吃了。”
“宋国投降了,都说是贾似道贪权误国,导致前线崩溃。你说这人吧,要那么大权力干什么?最终还不是身败名裂!大宋国被他搞得乱七八糟,那也罢了。可是凭什么我们老百姓还得跟着受苦!”
船舱里终于有了动静,发须皆白的半老头子,有些艰难地爬出局促的舱门。
“你醒了啊——”老叟对着他一笑,露出嘴里孤零零的一颗黄牙。
“你是谁?”
“我啊,姓甄,你叫我甄六就好了。我跟你说,我祖上……”
“你哪里人?”
“我祖上,祖上可是开封人,现住在昌国……”
昌国县,庆元府外海上最大的一个岛,熙宁六年建县,下辖富都、安期、蓬莱三乡。
“昌国县,降了吗?”
“降什么?”
“降了元军没?”
“不知道啊,有人说降了,有人说不降,有人说这个破岛,估计元军也看不上……哎,我说你这老头,看着像个读书人,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我年纪好歹比你大,你跟我说个话,还这么冷冰冰的?”
那老头扶着船舱,颤微微地站直着身,望向远处的碧波。
“前面是哪里?”
“你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怎么知道?”老叟没有好气地答道。
半晌之后,听不到追问,老叟忍不住地又说道:“这里距昌国三十余里,咱们现在往南走,你猜是哪里……”
“桃花岛啊,你不会都没听说过这个岛吧?我跟你说啊……”
果然!
老头轻轻地吁了口气,背靠船舱,缓缓坐下,脸色淡然地抬着头望向天空。
一朵云飘过,遮住艳阳。一只海东青缓缓地在半空之中,滑行而过。
前方岛屿渐现,小船又摇了小半天才靠上岛边的码头。
几个军士已经候在码头之上,老头登上岛,左右望去。
岸边无舟,岛上无卒。但是隐隐约约之中,又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
老头跟在一个军卒之后,往岛上行去。
“哎,我说,你咋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了呢?哎,说你呢,这个糟老头子……”
在老叟不满的嘀咕中,这个“糟老头子”行了半晌,来到一排军营之前。领路的军卒对着门口的护卫点了点头。护卫推开门,让出门口的位置。
老头抬脚而入。
屋内茶香四溢,只有一人正坐在案前,低着头写写画画。听到推门的声音,此人抬起了头,正是大权国国主,赵权。
“你自己先泡会茶,我再忙片刻。或者,去洗漱下?”
老头没有回答,坐在茶几前,倒出一盏热茶,滋入口中,发出一丝舒爽的哼哼之声。
一个护卫端进洗漱用品与一件干净衣裳。老头随便抹了把脸,将衣裳随便披上,坐茶几前自泡自饮。
一泡茶的时间过后,赵权终于停下手中之笔,朝外喊来声:“来个人!”
护卫闻声而入。
“把这些文件都发出去吧。”
护卫捧着文件,出门而去。
赵权从案前起身,在茶几另一侧坐下,曲起食指,敲了敲在自己面前,空着的茶盏。
老头无动于衷。
赵权朝他翻了个白眼,取过茶壶,清出茶渣。取出茶铲,重新置入一些茶叶,滚水注入,茶香再次溢出。
“我说贾似道、贾相爷啊,是我救了你一命,你不感谢我就算了,摆出一张臭脸给谁看?”
这胡须皆白的半老头子,正是已被撸去所有官职,在被押往福建的路上,差点被赵与芮派出的押解人员杀死的贾似道。
“我让你救我了吗?”贾似道冷冷地说道。
“呵呵,意思是我自做多情了?”
“难道不是?我死便死了,与你何干?”
赵权哧的一笑,“这便是权倾朝野、卖国求荣的贾太师贾似道吗?”
贾似道猛地一拍茶几,怒道:“你说什么?”
赵权手忙脚乱地收拢着四处乱蹦的茶壶与茶盏,“现在全天下之人都这么说了,你跟我吼有啥用?”
“哼,天下熙熙攘攘,多为无知之辈。某之功过,自有后人评价!”
赵权有些同情地看着贾似道,后人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