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马转过脸,看着史天泽,很稀奇的模样。虽然没有说出话来,史天泽却从他的嘴型中清清楚楚地读懂了两个字:“狗屁!”
“你——”史天泽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右肩微耸,捏着拳头便欲直击而出。
皇座之上,响起一声冷哼:“史丞相——!”
史天泽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手,躬身低头,略带茫然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双脚。
五月的蝗灾,八月的冰雹,对于北地的一些农民来说,确实是一个近乎灭绝的天灾。但是对于整个元国来讲,也只能算是小难。
但是,如今内忧外患的大元国,竟然连这样的小灾难,似乎都有些经受不住了。
对外商贸彻底断绝。
境内走私屡禁不绝。
国库之中,还剩多少现银,史天泽不太清楚,但是他知道,整个中原之地,现银早已如开闸之水,泄向东北而去。
凉州、河东、山东各地,华夏币甚至开始取代中统钞,而成为民间主流的交易货币。
商税逐年锐减,盐酒专卖收入十不存一,物价越涨越高。
可即使如此,元国依然不断地在淮河以北加大兵力投入。
刘整打造的七万水军、千余舟船,已经耗费了无数的帑币,但是依然还是持续不断地投入;坚守在白鹿矶的张柔,更如一个永远也喂不饱的饕餮,吞没着这个国家难以估算的人力与财力。
如今,单就河南一地,屯集的粮草估计已经占有全国现粮的一半以上。
穷兵黩武吗?
史天泽不知道。
也许,是不敢知道。
见史天泽良久不应,忽必烈脸色愈加冰冷。
阿合马不由得意地看着肃立于朝堂之上的其他几人。
站在他前方的,是从来不在朝堂上说话的左丞相忽鲁不花。
除了此人之外,还有左丞张易以及平章政事赛典赤、阔阔、商挺与杨果。
加上已经是左丞的阿合马,这八个人便是忽必烈中枢的全部人员,号称“八府”。
其中,只有一个忽鲁不花是蒙古人。其他的,三个畏吾儿人,四个汉人。
阿合马的目标,是在一年之内,让朝堂之上的中枢人员中,畏吾儿人的数量起码超过一半。
看来,如今的形势,也许半年就能达到这个目标了。
张易有些急了,出声说道:“臣……”
忽必烈目光转向张易,冷冷地点了点头。
“臣以为,可以把屯在河南的一些粮草,调入河北,以赈灾民。”
阿合马又是一声嗤笑,“那是河南大军的粮草,你敢动用?”
“若不抓紧调粮赈济,河北灾民恐会生乱。”
“胡说!”赛典赤出言反驳,“河北的民众,最为遵纪守法,怎么可能会聚众造反?”
“是啊,更何况,即使有一小撮人想闹事,杀了便是!把这些人胆子杀破了,我看他们拿什么来做乱?”
“有道理,四个脚的牛羊不容易得,两条腿的汉人,遍地都是!”
张易与几个汉官怒目而视,阿合马等人则相顾哈哈而笑。
忽必烈依旧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史天泽,心里掠过浓浓的失望。
此人,终究还是不堪大用啊!
他,不仅没看明白自己的布局,还无法帮自己解决一些小小的麻烦,甚至于连几个显得嚣张的畏兀儿都无法摆平。
别说是刘秉忠,就是耶律铸与史天泽相比,也不知强了多少倍!
可惜了……
中原汉地的问题,其实忽必烈在两年前便已经感觉到了。
虽然顺利地灭了李璮,可是忽必烈却发现,竟然无法在山东彻底拔除权国隐藏的势力。尤其是权国军队虽然撤出巴掌城,自己的手下却对近在咫尺的庙岛守军,没有任何的办法。
忽必烈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南京府、赵权、以及权国军队,到底在做了什么布局。
他们放弃了对中原的图谋,而在自己的关注点之外,控制了整个渤海!
拥有渤海,就意味着权国拥有无限自由的进退空间。千里海岸,所有的地方,都可能成为他们登陆作战的攻击点,也同样可以成为他们从容撤退的后方。
权国军队,自此,只能击退,却再不可能击溃了!
因为,元国没有一支堪与作战的水军!
知道问题的所在,却并不意味着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这两年来,忽必烈无数次复盘与赵权曾经的交锋。从潜邸之时,便调动自己所有的资源,压制他的成长、极力怂恿斡赤斤家族与其作对、挑动其内部的混乱、联合南丽政权对其骚扰,各种手段用尽。
每一步每一招,自己其实并没有犯错。可是,现在依然让其成长为自己最大的威胁!
若说有错,就是忽视了海洋,忽视了赵权十多年前便开始对于海洋的布局。
可是纵观中原数千年历史,又有谁会像此人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发展水军、控制看似一文不值的茫茫大洋?
哪怕是最辉煌的汉唐之时也没有。
宋国,也一样没有。他们只是重视对海上商路的控制,却从来没想过要经营每一个海岛,以此为点联接成网,以控制整片的海域。
海洋,对于所有的蒙古人来说,更是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领域。
这倒也罢了,如果说在对于大海的争夺上失了先手,忽必烈觉得还能理解与接受。可是在经济领域的争斗,元国被权国以近乎辗压的优势击溃,这才是让忽必烈感觉到了真正危机的所在。
在海洋上打不过权国,没关系,经营好陆地就行。
无论步卒还是骑军,忽必烈都有足够的信心,在正面的对抗上,绝不可能落于下风。哪怕用人命去堆,也可以堆出一场场的胜利。
然而,影响战争的因素,本就不在于战场之上。
商路的断绝、心生异心的商人抱团取暖、无孔不入的走私、中统钞的泛滥成灾,让元国在经济领域的战争,节节败退。
可是,朝堂之上,诸公对此束手无策!
疯狂地发行中统钞,忽必烈很清楚,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也明白这些汉人官员对这项举措的极度不满。
可是,不满又能如何?
忽必烈需要的不是不满,而是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