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忠没有任何看不起赵权的意思,这么多来,赵权始终是他极为重视的一个对手,如今更是成长为一个值得他尊敬的对手。
只是,耶律铸出事之后,只要自己愿意继续留在中原,首辅必然是自己的掌中之物。可是哪怕大权国真的让自己出任首相,又能如何?
更何况,根本不可能。
他相信赵权的雄心,相信大权国的诚意,也相信无论是法部部长或是大法官,都将拥有极大的权力。但这些,着实无法让自己心动。
一个外人,单就融入这个陌生的大权国,就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间。而且,如果哪一天真的融了进去,自己还能绝对独立地行使大法官的职责吗?
刘秉忠对此,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这是一个人情的社会,只要自己活着,就一定会有亲戚、有朋友、有同僚、有下属。哪怕自己能抵挡世间所有的诱惑,他也不相信自己身边的人,能够做的到。
但是,赵镝的萁国公,让刘秉忠终于寻觅到了未来的一丝希望。
虽然这丝希望如今有些渺茫,也似乎遥不可及,但刘秉忠相信,这必然是他下半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从此之后,他不用去辅佐某一个人,也不用陷入各个势力之间的角逐,更不用去考虑儒学能否在中原得到延续。他只要为了自己活着,将萁国治理好,并以此为契机,将眼光放于海外。
一国王公,自己是指望不上了。但是挣个海外的侯爵身份,完全有这个可能。
如此,此生足矣!
“你愿意为萁国国相?”刘秉忠的选择,让赵权极为意外。
对于刘秉忠的到来,赵权有所期盼,但也并没有对他有过多的期望。
指望某一个人,就能给大权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或是在实力上有迅猛的增长,这太不现实了。
之前让陈耀接触刘秉忠,纯粹是顺手为之,唯一的目的,便是让忽必烈从此彻底不用刘秉忠,从而斩去其一臂。
倒未曾想到,这个目的,竟然通过对耶律铸的布局而实现。
因此,对于刘秉忠不咸不淡的态度,赵权也没有花费过多的心思去说服或刻意拉拢。但是他还真的没想过,刘秉忠愿意来此一穷二白之地受苦。
秋风微起,和着淡淡的海腥味,拂过两人。
身上的青衫与脑后的长发,随风轻飘。赵权背手而立,视线所及,满目沧桑。
其实,对南高丽实施如此几近灭族的手段,还在给赵权的心里,带来了太多的压抑。但是,他倒从来不曾后悔过。
就像当初自己对王栖梧所说的那样,必须用最低的代价,来获得最大的胜利。既然舍不得自己将士的伤亡,那只能让始终不肯臣服的南高丽人去承受这极其高昂的代价了。
只是,未来如何重建萁国,让这个封国长成什么样子,时至今日,赵权依然没有太清晰的思路。
“刘先生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不妨说说。”
刘秉忠沉默良久,却未直接回答赵权的问题,而是反问一句:“不知权国主,能给什么政策?”
赵权转过头,看向刘秉忠,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你想要什么政策?”
“华夏银行的贷款。”
一语中的啊!百废待兴,无论是民众返迁聚拢、农田重新开垦,以及城镇的建设,没有钱什么都别谈。而这钱,绝非几百万几千万两就能解决的。
可是,让大权国源源不断地输血,中枢诸相根本不可能允许。
依靠有限的资金与人力,来建设萁国,当然也并非不行。只是那时间,可能是三五十年,也可能是数十年甚至百余年。
刘秉忠在赵权的心里,不由地被拔高了好几层。
“华夏银行的贷款,刘先生倒是可以自己去争取,但是抵押物呢?”
刘秉忠抬起手,轻轻弹开自己飘飞的长髯,顺势往前一挥,“这一大片的土地,无数的矿山,千里沃野,以及源源不断贸易税赋。我想只要执掌银行的官员,不是个傻子,一定可以看得明白的。”
赵权点了点的。
这些未来的资产,确实无比丰厚,但是要转化为收入,不仅需要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来经营,还需要与大权国的各个部门一一厘清各自的权属。尤其是贸易的税收,一旦扯不清,萁国很可能一点利益都争取不到。
赵权心里微微一动。
这个萁国,是封给自己父亲,那么他确实需要有一个代理人,愿意为去争取一些权益。这种事,父亲自然不会出面,自己更不合适。眼前此人,倒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官员呢?你想要些什么人?”赵权问道。
刘秉忠毫不在意地说道:“官员的任命权利,自然是在政务院,派谁来任何职,我并不太在意。我相信,只要有人愿意到这种地方,与刘某一起吃苦,我就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让他留下来尽心助我!”
“只是,军队虽然不归我管,但是我需要城守军的管理权力。”
“可以!”赵权沉吟片刻答道,“当然,每个城池配多少人,拥有什么等级的兵器,还需要你自己去争取。”
“这个自然!”
刘秉忠神色淡然,似乎对于赵权爽快的态度没有任何的惊讶。
“民众呢,从何而来?”赵权问道。
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国以民为本,没有百姓没有人口,一切都只能是虚谈。要知道,哪怕经过十数年的努力迁移,整个东北依然处于劳动力严重不足的境况。
刘秉忠指着难民营中衣衫褴褛的百姓,问道:“这些人,当算萁国子民吧?”
赵权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刘秉忠淡然笑道:“刘某知道国主意思,不想萁国从今之后,还是属于高丽人的国度。如此,就必须改变萁国国民的人口比例。”
“如今平壤沿线难民,已近百万。这些人对于大权国与高丽总督府来说,无论是迁移或是就此安置,都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我准备留下三十万即可,其他的以二比一与大权国本土进行人口的交换。”
赵权眼睛一亮。
“无论大权国本土,给我送来的是汉人、蒙古人或是山里野民,或是俘虏盗贼,我一律接收,绝无二话。
如此,就有三十万非高丽人从此成为萁国子民。
倭国本土混战多年,可以少量接收一些无家可归之人。
此外,山东大战在即……”
赵权又是心里一动,这是刘秉忠第一次主动透露忽必烈在中原计划采取的行动。看来,李璮真的要倒霉了。
“刘某以为,可以将巴掌城作为转运基地,组织海上运力,对那些即将遭受战乱的流民伸出缓手,助他们迁移离开山东。
萁国,只需再来三十万人,这样便有近百万人口,足够了!”
“好!”赵权抚掌而赞。
果然是个人才啊!
看着刘秉忠微霜的两鬓,赵权悠然说道:“此后,这里没有高丽人、没有日本人、没有蒙古人,只有萁国人——汉人的一个分支。同为炎黄之后,华夏族裔,以萁子为祖,以汉文化为尊。未来,这里必须是一个大权国不可分割的领土!此为祖训,请刘先生时刻牢记!”
“属下——谨尊君命!”刘秉忠大礼以拜。
“我允许,但凡你能招到人手,无论士民工商,无论中原日本,甚至是宋人,萁国都可以接收。
我允许你建立各种寺庙,但不得奉任何宗教为国教。
我允许你,有自己的远洋商队,并自行确定税赋的比例。
但是,任何萁国国民,不仅是你,哪怕是萁国国公,都必须交税。”
交税,正努力地压抑着自己兴奋之情的刘秉忠,不自禁的一怔。而且连萁国公都得交,那就意味着无论是高官或是士子,都无法逃脱了。
“是的,个人所得税,但凡有收入,就必须缴纳。此为永例,不得更改!”
纵观中国数千年的历史,王朝或起或落,每一个王朝最多不过百年而衰。在赵权看来,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由于土地的兼并。
重农抑商,使每一个朝代的财富绝大多数都产自土地,也聚集于土地。当王朝进入发展期之后,土地便成为所有特权阶级疯狂攫取的对象。
土地兼并不是造成社会矛盾的原因,因为土地兼并带来的分配不公,才是矛盾的根源。
王朝结束初始的创业进入发展期后,所形成的特权阶级渐渐固化。为了维护甚至夺取更大的权利,这些高居社会顶端的人,不仅通过各种手段继续疯狂收集土地并垄断各种资源,同时还利用手中的特权免交赋税。
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掌控大多数财富的人,在享受利用特权获得财富的同时,却不肯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当底层的平民百姓被越来越沉重的税赋压断了生活的希望之后,王朝各种矛盾爆发,内乱与外患一旦同时袭来,随即崩溃。
而后,新的王朝开始重新分配土地、特权阶级被打破,却又开始产生了新的特权阶级。
便开始一个新的死循环。
税赋的调整,其实也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而且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好的制度设计,十年数十年之后,会被执行成什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在形成定例的制度之下,终究有法可依,以此强迫着所有人接受这种纳税的观念,并以行政手段自上而下实施,以尽可能的缩小因特权而带来的收入与付出不相匹配的结局。
当然,税赋的调整,并非打击人们追求财富的欲望,反而是要鼓励所有人,充分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去创造财富。
只要交了税,便可以合法、安心而大胆地享受财富。
刘秉忠有些迷茫,但似乎也有所悟。
“你想为萁国国相,我允了你。不过,你还需我父亲同意。你且择日动身前往南京府城,与我父一晤。”
萁国名义上是赵镝的封国,但现在终究还是大权国管辖之下的领地。征求赵镝的同意,是应有之意,不过无非也是一个必须要走的流程。
刘秉忠心下大定,脸色却丝毫未变,端端正正地躬身而礼:“微臣遵命!”
看着匆匆离去的刘秉忠,赵权微微怔神。
这个自己曾经最主要的对手,一心一意琢磨对付自己的人,就这样收服了?
可是,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成就感。
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完全对自己敞开他的全部心思吗?
赵权随即摇头苦笑,自己要求有些太高了。
刘秉忠,以延续儒家传承为己任,为此他不惜侍奉一个蒙古王公为主,希望能通过他的君临天下,让儒学重回国学的至高无上地位。
他的出发点,无可厚非。只能说,做法有些愚蠢。
一个将自己视为儒家道统继承人的文士,真的若是一转头就把旧主子给卖了,赵权心里可能会更觉别扭。
好在,他临走时已经改口的自称,以及恭恭敬敬的大礼,说明他也已经开始把自己当作大权国的一个臣子了。
当然,也许在他看来,萁国的臣子与大权国的臣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赵权眉头突然又是一皱。
如此分析,刘秉忠似乎是想通过萁国,让他的儒学在此生根、成长?
未来,这里会被他经营成一个儒家的圣地吗?
天下即将大变,他这是在为儒家寻访一个化外之地吗?是要改变儒家以适应这片崭新的土地,还是要改变这片土地,以适应延续数千年的儒学?
赵权莞尔而笑。
自己始终在追寻改变,改变东北全境所有人的生活习惯,让他们对汉文化的绝对认同感;改变文武官员的作风,改变他们重农轻商的固有思想,改变他们对术数科技的漠视态度。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在意刘秉忠试图的改变呢?
譬如忽必烈,他所做的改变,其实是让赵权极为叹服的。
他可以暂时抛弃和林,不再让自己陷入无谓的名义之争;可以任一个武将为相,甚至准备开始动手从根子里清除汉世侯势力。可想而知,一旦将地方军权、财政收归忽必烈朝堂,中原必将只剩下一种声音。而且从此之后,中原所有的汉人势力必将为其所用,
至于益都李璮,无非是在这场倾天覆地变革之中,一只被儆猴的鸡。
那宋国呢?他们又在做什么样的变革?
在后世的历史中,忽必烈的变革无疑是成功的,而贾似道却最终以惨败收场。
为什么?
赵权的心思,不由地飘向远远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