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没有出手。
因为他心里清楚,郭勉在没有阻止歌姬毒杀江夏王的时候就存了死志。江夏王是他活了这大半生的支柱和寄托,坐观不动,等同于亲手杀了江夏王,又如何活得下去?
颜婉终究是个麻烦,六天现在应该得知江夏王薨了,只要反应过来,轻易的就能把毒杀这个见不得人的勾当攀扯到他的身上。
江夏王死,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顺理成章,颜婉并没有杀害江夏王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安休林幕后操纵,意在帝位!
所以,颜婉活不得,郭勉也活不得,当他们两个都死了,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哎,哎!”
薛玄莫冲了过去,抱住了他的尸身,流涕道:“狗奴,何苦呢,这是何苦?”
徐佑对薛玄莫大生好感,郭勉早就淡出了权力中心,而颜婉至少明面上还是新皇信任的重臣,这样明目张胆的抱尸痛哭,真情真性,让人心折。
郭勉和颜婉仇隙之深,荆州无人不知,虽然薛玄莫的举动有点出格,但谁也没多想,只是猛然回首,江夏王、颜婉、郭勉,三个权势最盛的人全成了过眼云烟,不由的唏嘘不已。
徐佑神色平静,对着两具尸体拱手作揖,然后转身离去。
犹记得当年长河津口初相见,美女陪席,黄金作帆,峨冠宽袍说不尽的逍遥;犹记得明玉山上再相逢,寥寥数语,惺惺相惜,三万两白银谈笑赠与;犹记得江陵城里轻别离,青溪流水,月下西楼,嫁文君、送神妃,男儿重诺,可托生死……
直到今日,英雄迟暮,白发断首。
从此以后,阳关万里,不见人归。
金陵。
安子尚潜逃两天后,安休明才从右卫将军殷素的口中得到了消息,怒道:“萧勋奇呢?竟陵王托病不朝,人早去了老三那边,司隶府养那么多徒隶,究竟干什么吃的?”
金陵除了台城宫禁森严,周边全是篱笆扎成的栅栏,没有城郭,方圆数十里处处都可以逃跑,司隶府的徒隶就是多上十倍,也没办法做到不让一人漏网。
安休明猛地转头,脸色变得有些狰狞,道:“你说什么?”
鱼道真咯咯娇笑,道:“萧校尉这些天抓了数百个想要潜逃的官员百姓,偏偏把最大的那个漏掉了,主上信是不信?”
安休明咬着牙,道:“好,都是我的好臣子,都是我的好臣子……殷素,去,把竟陵王的人七个儿子抓起,一个不许放过。”
卫田之苦劝道:“多杀无益,还会激起民众的背逆之心,当前最紧要的,是要不吝官爵和赏赐,让中军效死。等击败了荆州,别说竟陵王的儿子,就是竟陵王还不是任由主上处置?”
安休明犹豫了,望向鱼道真,鱼道真冷笑道:“竟陵王受皇恩最深,背主投敌,若没有惩戒,人人以为主上软弱可欺。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民心背逆,再无挽救的余地。”
安休明于是下旨,将竟陵王七子和满府的奴仆押到朱雀门问斩,卫田之离开台城,站在朱雀大道,看着那七十多个人头纷纷落地,围观的民众神情麻木,无喜无怒,叹道:“大事去矣!”当夜效仿三国旧事,挂印封金,青衣小帽偷偷出城,不知所踪。
第二日正午,安休明没看到卫田之来宫里议事,派侍卫前往询问才发现人去屋空。卫田之不好女色,父母和妻女都在益州老家,京都没有纳妾,这一走真是赤条条无牵挂。
安休明接到奏报,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又有急报:“江夏王薨了,临川王在新亭……新亭,登……登基称帝……”
“什么?”
安休明腾的站起,几乎不敢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江夏王薨了,临川王在新亭称帝!”
安休明急怒攻心,噗的吐出口血,踉跄退后,跌坐在龙椅上,煞白着脸,嘶喊道:“逆贼!逆贼!”
沈穆之急忙宣太医,台城里乱成一团。到了傍晚,安休明醒了过来,双目无光,精气神散了三分,卫田之从东宫时就跟随身侧,多年来祸福与共,连太子之位最危险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这会却弃他而去……
“主上郁结于心,吐了血反而好些。卫田之这样的小人,幸亏离开的早,若是两军交战时他再投敌,造成的后果更加不可预料。”鱼道真轻握着安休明的手,俏脸贴着他的胸口,道:“其实主上该开心才是,江夏王死了,不正表明神谕非虚?主上既受神佑,又何惧那些土鸡瓦狗之辈?”
安休明渐渐恢复了神采,道:“不错!我是天子,受命于天,谁也夺不走我的帝位!神师,请你再和上神勾通,务必助中军大破贼众。”
鱼道真凝视着安休明,妩媚的脸蛋透出几分凄美,柔声道:“主上放心,哪怕折尽所有寿元,我也要保住你的江山不变!”
安休明心里略有不忍,可对权力和胜利的渴望战胜了对鱼道真的爱意,死死的抱住了她,低声道:“神师,全靠你了!”
京口。
张槐身穿明光铠,腰悬长剑,看着舱室里密密麻麻的部曲们,道:“皇帝即位,我等无功而受赏,旁人不讽,我心难安。故今夜决战,各部依计行事,畏敌不前者,斩!贻误战机者,斩!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山呼海啸,斗志昂扬!
是夜,五十艘海龙舟一马当先冲入梁山洲,严阵以待的萧玉树立刻指挥战船坚守防线。虽然中军水师骁勇善战,可海龙舟运转如飞,游弋江面如奔马,加上战术灵活,并不正面对攻,而是每每绕到侧翼放火箭,避开首尾的拍竿,等压制住中军不敢露头,再用钩拒勾住船身,等两船靠拢,数百悍卒立刻越过女墙,刀枪并进,奋勇夺船。
可有些钩拒伸过去就被砍断,只能接近一定的距离然后“跳帮”,不料敌船两侧船舷挂着罟网,跳帮过去的人全被困在网里,几十杆长枪从特别留置的矛穴里刺出,锋利的枪头穿过身子就是一个大窟窿,血肉模糊,死伤无数。
除此之外,海龙舟由于采用了轮桨结构,从外部看没有伸出船橹,可以直接侧面撞击敌船,自身损伤极其微小,可敌船的船橹却无一例外,折断两截,一时间动弹不得,成了火箭的靶子。
更有甚者,眼看不能力敌,竟有七艘海龙舟点燃了船头,逆风不减速度直接撞了过来,中军的防线终于被突破,熊熊烈火燃亮了半边夜空,喊杀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鏖战的双方兵卒,没有人后退,没有人怕死,腥红的眼眸比火光更热。
是胜是负,就在今夜!
“军帅,怎么办?”
萧玉树坐在旗舰三楼的望台上,冷酷的判断着战局的走向,道:“探明敌人的兵力了吗?”
“查明了,此次用兵,张槐精锐齐出,动用了八十艘海龙舟,一百七十艘青龙、飞云、盖海等斗舰,还有各类小船不计其数,应该是受到新亭那边的压力,不再和我军对峙,准备决战。”
“传令:放开中线,除李曲部,其余往两侧会合。等敌军进来,李曲所部边战边退,诱其靠近梁山洲。”
“诺!”
随着传令船来回穿梭,从上空俯瞰,中军的大阵如同两只张开的翅膀,慢慢的退向两侧。平江军立刻捕捉到战机,八十艘青龙斗舰从中间的突破口穿插到敌后,分出三十艘追击李曲部,五十艘准备分割包围,再各个击破。
突然,长江中间的梁山洲的密林里,上百架雷霆炮同时发射,铺天盖地的巨大石块仿佛天罚,砸断了青龙斗舰的桅杆和女墙,翻滚着碾压过人群,犁出人间地狱般的长长血痕。
追击李曲部的三十艘青龙斗舰瞬间沉没,剩余的五十艘震骇之余,无法在保持队形,无奈分散开来,加速冲入两翼的敌船之中,避免雷霆炮第二轮发射。
果然,这样敌我混杂,雷霆炮再无用武之地,可各自为战,原本分割包围的战术无法实现,随着萧玉树的命令,中军的战线再次合拢,这五十艘青龙斗舰顿时成了瓮中之鳖,被团团包围,陷入了绝境。
张槐不再保留,亲率旗舰和百艘飞云和盖海楼船以及上千艘蒙冲、赤马、先登、走舸、突冒、鱼梭等小舟加入了战局。
萧玉树微微一笑,道:“张槐黔驴技穷了!传令,萧绘部、王棕部自梁山州后,周文宽部自梁山州左侧出击,全员压上,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楼船为主,攻坚陷阵,横冲直撞;小舟为辅,趁乱缠斗,蚁附而聚。
“左侧,放!”
高大五十多尺的拍竿,形如大桅,下有辘轳,以绳索绕贯辘轳和吊竿顶部的轮轴,悬挂巨石。数十人转动辘轳使巨石高悬空中,对准敌船,即刻放回辘轳,巨石猛力下落锤击,敌船当者立碎。
不到两个时辰,被拍竿击沉的蒙冲、赤马等小船已近五成。但由于拍竿的耐久性不佳,每击沉三四艘,就会发生断裂或者倾倒,无法继续使用。
张槐的目的达到了,这种规模的战斗,小船可以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但是通过小船来消耗敌人的拍竿和箭弩,为最后的取胜奠定了基础。
血战竟夜,平江军的战线被逐渐压缩,最后形成了品字状的三个大小不一的战局。而中军水师却可以在这个“品”字里穿梭自如,互相支援。
等到了天光大亮,平江军的斗舰只剩五十多艘,小船更是损毁近八成。不过海龙舟战力惊人,也给中军造成了重大的损失,沉没的战舰是平江军的两倍之数,伤亡更多。但中军胜在人多船多,这个战损比,目前还承受的起。
有部下苦劝道:“卫将军,突围吧!再打下去,弟兄们就要死光了……”
张槐冷冷道:“临阵怯敌,乱我军心,来人,砍了他的脑袋,高悬示众。传令下去,今日就是死,我张槐也要死在梁山洲!”
二品开府的卫将军,竟有死战不退的勇气,对士气的鼓舞超过了想象。众将无不冲锋于前,有个名叫李元良的校尉,杀的性起,脱了甲胄,仅穿绔裤,从胸口到双股,黑毛连体,犹如野兽。他赤膊手持铁斧,纵身跃至敌船,斧光掠影,连取十多人的性命,骇的众卒狂呼声“恶鬼来了”,争相跳入江水,弃船而走。
凭着这股子士气,中军退却三里,终于把“品”字重新连到一起,张槐命人把不能再移动的战船摆放成扇形,背靠长江北岸,准备负隅顽抗。又有部下跪地哭嚎,道:“卫将军,请你先突围,节下愿以死殿后。此处虽可固守一时,但仍然落在中军的包围之中,等到日落之后,就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张槐这次没有杀人,而是扶起这名部下,笑道:“萧玉树也正在等我突围,他衔尾追杀,岂不快意?你们放心,我看中军的拍竿几乎全部损毁,楼船虽高,却没了威胁,再坚守一个时辰,自有妙计破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