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菟的震惊溢于言表,哪怕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掩盖所有的情绪,喜怒哀乐从不外『露』,可当看到穆兰的那刻起,心跳急促的像是战场厮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轰隆作响。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今夜徐佑宴请的贵客,竟然会是十二年未见的故人。
当年分别的时候,她才多大?十三岁,还是十五岁?
眨眼间,十二年过去了!
脑海里闪过无数个画面,那是她午夜梦回时最美好的甜蜜,也是支撑她熬过这十二年苦难的最坚不可摧的信仰。
而现在,此时,眼前,穆兰活生生的站在这,让这美好的梦重新来到了现实!
“於菟,怎么不和穆女郎打个招呼?”
徐佑温和的声音把於菟从巨大的呆滞里惊醒过来,她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到徐佑唇边的笑意和平静的眼神,心口骤然绷紧,刚才还轰隆如雷霆的马蹄声攸忽消失,脸『色』变得比由禾纸还要苍白百倍。
她太了解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郎君,不仅聪明绝顶,而且骨子里绝不是软弱可欺之主,既然把她和丑奴都带到了这里,肯定早就洞悉了一切,若穆兰贸然做出什么举动,很可能把所有人陷入无法挽回的危险境地。
於菟丝毫不敢迟疑,噗通跪在地上,额头狠狠触地,道“郎君,我虽然和这位……穆……穆女郎是北地就相识的,可自来徐府之后,并没有私下联络,更没有出卖任何不利于郎君的情报……”
穆兰瞧着卑微到尘埃里的於菟,双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猛然望向徐佑,衣裙发丝无风自动,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把出鞘的神剑,映着月光,绽放出万千寒芒。
徐佑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无数锋利无比的山石扑面而来,他装作受力不住,松开牵着丑奴的手,蹬蹬后退了几步。詹文君同时后退,纤手扶着徐佑的胳膊,惊道“穆兰,你干什么?”
论演技,徐詹二人都是奥斯卡的级别!
穆兰默不作声,一把拉起於菟,再将留在原地的丑奴抱在怀里,飘然退开五步,到了悬崖边上,用鲜卑语迅速的说了句话。
於菟奋力想要挣脱,焦急的回了两句,头始终对着徐佑的方向,目光里透着哀求的意味,唯恐徐佑误会两人私下有往来,闹的不可收拾。可越是如此陪着小心,越是让穆兰觉得於菟这些年在明玉山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不知被徐佑这个小人怎样残忍的虐待,此仇此恨,真是倾尽平城外的如浑水也难以洗刷。
丑奴茫然不知所措,她年纪尚幼,这些年被徐佑保护的太好,几乎已经忘却了幼年时的人间险恶,根本没从突然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碧绿如江海的眸子看看穆兰,再看看於菟,疑『惑』她们在争执些什么。
徐佑有点肝疼,因为他也听不懂!
穆兰轻轻说道“公主,我奉师命,带你回家!”
听到师命二字,於菟顿时停止了挣扎,痴痴傻傻的望着穆兰,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见她缓慢又庄重的点了点头,先是眼眸,然后是眉梢,再到脸颊,到发丝,最后满是疤痕的脸全部发着光。
比今晚的明月还亮!
徐佑听得出来,这句话对於菟尤其的重要,可惜的是他仍旧听不懂。突然之间想起了许久未有音讯的履霜,这个时代能够懂得多种语言的尖端人才不多,甚至可以说稀少度堪比熊猫,好像袁青杞把她派往南方做事,不知道过的怎么样。
不过,这只是偶然闪过的念头,就像风吹落叶,转瞬无痕,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徐佑从来不会留恋,也从来不会去想念,离开了缘分已尽,相忘江湖,各自安好。
於菟完全忘记了她此刻还是别人的奴仆,是困在江东、无家可归的囚鸟,自从被楚军俘虏成了营『妓』,哪怕来明玉山摆脱了困境,她那毁掉的容颜一直笼罩着一股子死气,要不是为了丑奴,没人怀疑她赴死的决心,可听到穆兰这句话,她终于活了过来。
不是因为公主,不是因为可以回家,而是因为“奉师命”这三个字!
十二年了,从怀上丑奴被迫离开,他沉默不言;无奈下嫁给边镇戍主,他置若罔闻;兵败被俘,沦落成世间最下贱的营『妓』,哭干了眼泪,等不来他的援手;转卖为商人奴,四海飘零,朝不保夕,日夜北望,看不到他的身影。
整整十二年,四千三百八十个日升日落,没人知道於菟怎么熬过来的,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和羞辱,不仅仅身体上,还有心理上,要不是幸运的遇到了徐佑,天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可是,於菟对那个人没有一丝的恨意,因为明白他的不得已,体谅他的困境和束缚,自己遭遇的这些苦,或许还远远比不上他空负武功和权势,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痛楚!
从千辛万苦逃出营户开始,於菟就彻底放弃了对外援的幻想,只靠着自己的身子和智慧游走在那些人面兽心的豺狗之中,艰难的保护着丑奴不受到伤害。直到上了明玉山,才慢慢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她不是没想过继续逃跑,徐佑御下很宽厚,她的出入并不受限,可问题是她和丑奴的胡人特征太明显,没人帮助,根本逃不出关卡林立的楚国。就算有人愿意帮忙,她也不敢相信,之前已经受过太多太多的教训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冬至手里握着庞大的情报机构,触角遍布江东各地,徐佑不点头,她哪怕化成鱼,也游不出长江。
徐佑会点头吗?
於菟不确定,她其实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带着丑奴度过这些年的生死炼狱,可她始终看不透徐佑,若说慈悲,徐佑可以说是她见过的真正的君子;若说神秘,这个男子背后又藏着无数看不见的阴影,足以吞噬掉他的笑容和身上温暖的光。
所以於菟不敢开口,因为徐佑自刚进府时问过她的来历,之后再也没提过一句!
这说明什么?
说明徐佑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现在,那个人突然派了最珍视的女弟子潜入了江东,亲口告诉她,要接她北归!
於菟陷入了失神当中!
与此同时,
锦瑟从袖中飞出,五条金丝分别缠向徐佑的手脚和腰部,穆兰没打算现在杀掉他,擒住做个人质,可以保她们全身而退。
等到了安全的时候,再杀了不迟!
凡是折辱过於菟的南人,从荆州营户的那些兵痞们开始,一个不留!
徐佑轻轻握着詹文君的玉手,面不改『色』,纹丝不动。
宿铁刀后发先至,劈中金丝,柔软如发的锦瑟微微颤抖,发出刺耳的鸟鸣之音。攸忽倒卷,如同长了眼睛般攻向扮作四个婢女之一的清明。
每条金丝的顶端连着指头肚大小的尖刺,不知什么材料制成,月『色』下竟然不怎么反光,黝黑如墨,一看就非同凡物,怪不得京口那夜轻而易举的击碎了赤马舟,又不费吹灰之力的将高阖挫骨分尸。
清明收刀入怀,原地旋转,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数息间两人不知交击了多少下,金丝完全缠住宿铁刀,穆兰冷冷道“撒手!”
清明脚尖轻点,弃刀后退,可下一瞬却诡异的出现在穆兰的身后,一把不起眼的短剑吐着蛇信,迅若奔雷,刺向她的后心。
烛龙剑!
这是徐佑取自戒鬼井历代天师神像里的宝物,清明迄今只动用过一次,也就是那次和徐佑联手杀掉了六天的鬼师——鬼师位居三品,比穆兰尚高出一线,可也被烛龙剑毫无阻碍的破开护体真气,直接削掉了一只手。
穆兰头也不回,又是五条金丝飞舞,纵横交错,织成了蛛网状的防御,立在短剑的前方。同时左手成拳,大道至简至易,就那么随意的往清明胸腹砸去。
清明不闪不避。
扑哧!
蛛网碎裂,穆兰轻咦一声,左拳收回,她犯不着和清明两败俱伤,身子微微一晃,却妙之巅峰的错开了三寸,让烛龙剑失去了攻击的目标。右手乍然收紧,宿铁刀倒飞而回,她握住刀柄,转身凌空下劈。
砰!
清明被穆兰强横无匹的真气控制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只好硬接了这一击,噗的吐出口血,后退隐入黑暗,再出现在徐佑身前,横剑防御。他没受伤,只是借吐血化去了侵入体内的真气。
三品小宗师,真是厉害!
清明要不是借着烛龙剑散发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鬼气,可以影响人的神智和感官,让穆兰停滞了一息,他到现在还应该陷在那里无法脱身。
正面对攻,不是他的强项,原本扮作婢女,是准备瞅准时机进行偷袭,可没想到穆兰这么果断的率先向徐佑出手。
擒贼擒王,这是兵法!
徐佑笑着拍了拍手,道“女郎好高的修为!”
从山巅隐蔽的角落里冒出五十人,成扇形散开,人人手持威力强大的新型臂弩,带队的是方斯年,将穆兰、於菟和丑奴围在悬崖边。
明玉山最喜欢弩机的有两人,一个是徐佑,一个是方斯年,靠着弩机,徐佑破了四夭箭的杀局,又靠着弩机,『逼』退了卢泰。所以当螺旋钢练出来之后,高炉和炉温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可以大批量的生产各种强度的钢,然后结合后世先进的弩机工艺,新造了这种跨越时代的臂弩。
於菟也从失神中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张手抱住穆兰,怕她继续动手,哭喊道“郎君,你听我解释……”
“是吗?”徐佑淡淡的道“於菟,这五年来我待你如何?”
“郎君对婢子恩重如山,这辈子做牛做马也难报之万一!”
“那我问你,你身边这叫的穆兰女郎究竟是谁?”
於菟哀声道“我……我不能说……”穆兰的身份若是暴『露』,对江东所有人而言都是天大的诱『惑』,徐佑固然对她良善,对丑奴疼爱,可南人北人是百年死敌,别忘了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不敢赌!
或者说,在她内心深处,也不愿意拿这样的诱『惑』来赌徐佑的选择,她怕失望!
徐佑叹了口气,道“连她的来历你都不能说,我还要怎么听你解释?方斯年!”
方斯年拉开臂弩的机括,五支弩箭上弦,三十人就是一百五十支弩箭,瞄准了穆兰,全覆盖,无死角。这种弩尚未命名,由徐佑建议,祖骓改进设计并生产制造,不仅『射』程和弩箭的数量都比雷公弩更先进也更具杀伤力,而且装上箭匣可以连『射』三次,类似于传说中的诸葛连弩,只是更精密也更科学。
丑奴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死死咬着唇,望着徐佑的眼眸碧波闪动,泪水几乎溢出眼眶。徐佑立刻心软,可这时不能『露』出丝毫破绽,不然被穆兰捕捉到他不忍伤害丑奴的心态,她很可能就这样挟持着於菟和丑奴,大摇大摆的离开。
现在反倒是形势颠倒,徐佑越表现的无情,穆兰就越是不敢轻易造次,她躲得过弩箭,於菟和丑奴却躲不过。
“穆女郎,你虽是三品,可毕竟只有一人,我这里有五十人,五十架连弩,山下还有一千人,整个钱塘有一万精兵,你逃得出去吗?”
穆兰轻笑道“万余猪狗之辈,有何足惧?徐佑,你其实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清明护不住你,我这就先拿了你,看他们谁敢动手?”
“女郎还是蠢蠢欲动,看来我的筹码还不够。”徐佑笑道“不如动手之前,再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带上来!”
楼祛疾、于忠、还有另外七名白鹭,被铁锁拴住手脚,如同牛马般一个不落的被左彣押了过来。
穆兰轻松如意的脸蛋首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