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缝隙,穿堂的山风,徐佑除夕就染了点风寒,不是很严重,但也断断续续的没有好完全,张嘴又是一个大喷嚏。
打喷嚏也就算了,人不是神仙,总会有打喷嚏的时候,可好死不死,塞了几天的鼻涕应声而出,在徐佑惊恐的目光中,溅射到了对面那人的幕篱上。
时间瞬间停滞。
饶是徐佑急智过人,也缺少应对这种尴尬局面的经验。还是对面那人微微一僵,呆了片刻,往后退了去。
徐佑晃过神来,赶紧后退,双手作揖,歉然道:“对不住,一时失仪,望郎君莫怪!”
那人转过身去,背对着徐佑,并不作声。两个婢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身量较高,桃子型的脸蛋,不算清丽,却很耐看,她气势汹汹的对徐佑斥道:“是你突作高声,害得我失足落水?”
徐佑干咳两声,道:“是我!”
“果然是你!”
听声音这婢女应该名叫清珞,柳眉倒竖,冲到徐佑跟前,提着裙裾,露出云锦绣兽纹的足履,道:“看到没有?整只锦履都湿了,还有这衣裳,让你赔钱事小,洞里水凉刺骨,若是得了病,你赔的起吗?”
这时另一个叫清芷的白白嫩嫩的圆脸婢女发现了幕篱上的秽物,哎呀一声,忙上前帮着那人解开脱掉,低声问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清珞回头一看,顿时火冒三丈,道:“还用问,肯定是这个浪荡子弄的……”
“清珞,不得无礼!”
那人出声制止,声线柔和低沉,略显女性向。不过楚国崇尚男色,男子熏香傅粉,故意捏着嗓子说话都是有的。他转过身来,脸上竟然重新戴了个黑色的面纱,虽看不到容貌,但两道剑眉入鬓,双目澄净而有神,应该是位器宇不凡的郎君。
“我们走吧!”
他对徐佑微微颌首,举步离开了藏龙洞,清芷紧跟身后,清珞和徐佑擦肩而过时,重重的哼了一声。
徐佑笑着退让两步,抱拳以示歉意。清珞看他执礼甚恭,行止翩翩,被自己责骂也不出一言狡辩,想来是个君子,不好咄咄逼人,嘟着嘴道:“算了,我自认倒霉吧!”
“确实是我累及小娘,若是方便,还请留下住处,等下山后自当派人赔偿。”
清芷已经走到了井口旁边,回头喊道:“清珞,郎君说了,让你不得无礼,快点走了!”清珞顿了下足,气鼓鼓道:“好,这就来了!”说着打量徐佑一身粗布麻服,讥笑道:“好大口气!这锦履是吴县的云烟绣坊冯阿娘亲手缝制的,一只值五千钱,一双就是一万钱,你若是家境不好,我也不是一定要你赔偿。可要是放不下男人那点薄面,非得装什么贵人,别怪我跟你较真!”
詹泓怒道:“好不要脸的小泼妇,讹诈到我们头上来了?就算云烟坊冯阿娘缝制的足履,也不可能卖到一万钱,镶金嵌银了不成……”
清珞脸色一沉,道:“你骂谁泼妇呢?”
詹氏在钱塘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经过天师道一事,四分五裂,不复旧观,但也不会受一个婢女的气,怒极反笑,道:“好,我不与你废话,叫你家郎君来,当面分说清楚!”
清珞上前两步,眉眼冷得几乎要滴下冰来,和詹泓四目相对,一字字道:“你骂谁泼妇呢?”
詹泓没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婢,打也不是,骂也不是,登时落入下风。徐佑拉开了他,笑道:“小娘莫恼,我这朋友说话不知轻重,我代他致歉。另外,一万钱确实太多了,我虽诚心赔你,但又不想让你笑我是个傻子。这样吧,你留下住处,我明日派人往吴县去,找冯阿娘再定做一双同样的足履还你,不知意下如何?”
“七郎,不要搭理她,想钱想蒙了心,待我找她主人去!”
“你说谁蒙了心?怪不得瞎了一只眼,真是有眼也无珠!”
“你!”詹泓因一目失明,自惭形秽,困居斗室不见外客多年,近来能够操持家业,其实已经不把身体的残缺放在心上,但让一个小娘如此指着鼻子骂,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单手扬起,道:“口舌如此恶毒,可见心肠也好不到哪去,我替你主人教训教训你这恶奴!”
清珞丝毫不惧,脸蛋扬起,挑衅的道:“你敢!”
徐佑连忙拦住詹泓,他颇有些头痛,詹泓平时做事还算沉稳,今日怎么跟一个小女娘置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正争执不下,况肃书哈哈大笑,高声道:“你这小娘好没眼力,知道这是谁吗?这是鼎鼎大名的徐佑,徐微之,人称幽夜逸光,三吴第一才子陆绪都败在他的手中,难道还怕赔不起你一双足履吗?”
清珞愣住了,眼神无比的震惊,犹疑不定的望着徐佑,道:“你……你真是幽夜逸光徐微之?”
自张墨脱口而出这四个字后,如今幽夜逸光之名传遍江左,风头之盛,甚至在八音凤奏和空谷白驹之上。
徐佑苦笑道:“在下徐佑,让小娘见笑了!”
洞外的井口边,那人的身子微微一顿,侧过头跟清芷低声说了句什么。清芷快步跑了回来,拉着清珞,急急说道:“清珞,别吵了,再迟延片刻,当心回去后郎君罚你做少广的算题。”
清珞方才面对徐佑和詹泓,气势何等的强硬,这会一听“少广”两个字,顿时如丧考妣,道:“上次刚做了粟米和衰分两章的算题,我足足老了十岁,要是再做少广……清芷,等我老死了记得给我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啊!”
“说什么疯话,快走吧!”
清芷拉着清珞,对徐佑等人略带歉意的施了礼,结伴匆匆去了。离开时清珞犹自不服气,冲着詹泓晃了晃小拳头,把他气得够呛!
况肃书还不忘冷嘲热讽,道:“瞧,一听幽夜逸光的名声,人家连赔偿都不要了,果真厉害了得!”
詹泓猛然回头,道:“如晦,说好了,你今日来,不可多嘴,不可妄言。七郎的名声,是他靠着才学赢来的,光明正大,连张大中正、顾府君和扬州诸门阀都赞扬有加,岂是你能任意诋毁的?”
况肃书跟詹泓交好,见他真的恼怒,耸耸肩,道:“我闭口就是了!”
对况肃书的脾气,詹泓所知甚深,知道他只是口中不饶人,其实心底尚好,见他退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头看向徐佑,满心不安,道:“七郎,是我安排不周,惹你受小人之辱,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言重了!”徐佑笑道:“小女娘而已,不要计较!再者是我不对在先,怨不得人!”
“七郎哪有什么不对?藏龙洞又不是她一家的,不让人打喷嚏,还不让人说话吗?”詹泓气恼难平,道:“被吓得失足,那是自个胆小,若无亏心事,何至于被一声喷嚏吓的落了水!”
“你啊!”
徐佑摇头失笑,詹泓跟那个叫清珞的小娘真像是一对冤家,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此洞太冷,我风寒未愈,还是到洞外等着你们。”
“七郎若不看,我们也不看了。走,继续爬山!”
“这样……恐扫了诸位的兴致……”
徐佑目视众人,他们齐齐表示无妨,藏龙洞大都来过多次,且冬日的景致不如夏日,不看也罢。顺着崎岖的来路回到山间小道,继续往上攀爬,足足一个时辰,终于抵达山顶,从远处看,正是龙石山龙头的位置。
靠近山边有一座巨石,不知是自然形成,还是后来人为移植的,压在龙头上,据说可以震住钱塘的火魔,让整座城免遭烈火焚烧。巨石前围拢了上百人,有那些胆大的浪荡子,或者藐视礼法的士人,不顾旁人的目光,手脚齐用爬到石头上面,张开双臂,任风吹拂,时不时的发出几声大叫,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顿觉烦闷尽去。
“七郎没来过龙石山吗?”
“第一次!”
“观感如何?”
“不虚此行!”徐佑道:“我自来钱塘,登过的山不多,明玉山壮丽,孤山奇秀,这龙石山雄浑,各有千秋。”
正闲聊时,突然听到有人惊呼,接着骚动起来,徐佑几人瞬间被波浪起伏的人潮挤的后退了四五步方才站稳脚跟。
“怎么了?”
“发生了何事?”
詹泓用手指着巨石,脸上惊讶莫名,道:“快看,那里!”
徐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人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的跪在石头上,双手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厉声高喊:“西域胡僧,乃戎狄妖教,却假托正神,广传歪义,致使我江东二十二州,顿失正统。今胡乱中夏,人主信邪,正教失踪,玄风坠绪。我以微末之力,难敌胡僧万余,唯有死于龙石山下,将一身血肉化为明天的大雨,洗去钱塘城内的满城妖气!”
说完腾的站起,振臂高呼:“言不虚,天大雨!”
“言不虚,天大雨!”
“言不虚,天大雨!”
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救人,拦住他!”
本来巨石上站着七八个人,被此人一闹,吓得都跳了下去,这会反应过来,匆忙再往上爬已经来不及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义无反顾的走到最边上,毫不迟疑的纵身一跃!
惊呼声响彻了龙石山,徐佑眉头紧锁,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的一扫,看到在藏龙洞遇到的那人,正站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凝望着巨石,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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