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恭的喊叫声在楼宇间来回激荡,徐佑恐吓他时故意压低了嗓音,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虞恭在喊救命,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鄙夷的神色。周围的人或许能听到大概,却也不相信徐佑当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尤其杀得还是会稽四姓里的虞氏子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也正因如此,虞恭的过激反应实在让人啼笑皆非,嗤之以鼻。
虞恭却是有苦说不出,身临其境,感受着徐佑身上传来的凌冽杀气,眼睛里渗漏出来的冰冷无情,绝对是局外人感受不到的。他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徐佑敢或不敢,生死关头,什么也顾不得了,保命要紧!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三楼楼梯口,身穿淡紫色的织锦宽袍,袍摆绣着雅致的金丝银鱼,面如冠玉,神采英拔,正是号称三吴第一才子的陆绪!
陆绪,字束之,小字青符,据说这个小字是天师孙冠亲自赐的,非贵人不能用。青符,《云笈七签》卷三里记载薄录中最上品为不死之录,又名玉简青符,可知这两字在天师道而言,非同小可。
“飞卿,大中正等的急了,让你过去说话。哦,对了,你身边那位朋友,大中正也要见一见。”
陆绪的声音不急不缓,居高临下,让人仰视,跟战战兢兢的虞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中龙凤,大抵如此!
徐佑没有做声,仍旧死死的盯着虞恭,虞恭鼓足勇气,颤声道:“徐……徐佑,大中正召见,你不要因小失大……”
顾允同时抵近徐佑,劝道:“微之,不可!”
徐佑突然大笑起来,道:“虞郎君,我说笑而已,你怎么当真了呢?失礼,失礼!”说完再不看一眼,挽着顾允的手,潇洒登上了三楼。
这一次,没人拦路!
陆绪对着顾允淡淡拱手,顾允忙道:“束之,这是徐……”他想介绍徐佑和陆绪认识,两人同样的才华横溢,若是能够结为朋友,无疑是文坛的一大盛事,更对徐佑日后的前途极有裨益。
在他想来,陆绪之前拒绝徐佑参加雅集,只是因为贵贱有别,是对事不对人,如果真的了解了徐佑的为人和学识,一定能够消除误解,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
不过现实浇灭了顾允的热情,没等他说完,陆绪转身先行,彻底无视徐佑的存在。那种无视并不是属于门阀的轻慢,而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就如同飞龙看不到蚂蚁,不是蚂蚁太小,而是蚂蚁根本没有在飞龙的世界里存在过。
徐佑并不恼怒,目送陆绪消失在不远处的房间内,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顾允叹道:“束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高傲了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等我稍后和他分说,总归都是自家人,不至于生份的。”
“飞卿和他私交很好吗?”
“我们两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关系不算十分亲密……”顾允照顾徐佑的面子,还有话没有明说。他和陆绪虽然不算亲密,但吴郡四姓本是一体,互相之间很少发生冲突。此次起争执,也仅仅因为徐佑的庶民身份,并不涉及其他。
“陆绪快二十岁了吧?”
“对,明年五月,整整二十岁!”
“二十岁,可以入仕了……”
根据楚制,士族子弟二十岁起可以做官,寒门子弟三十岁才可以从小吏做起,落后整整十年,再有才具,也很难追得上士族的官位。
顾允面带疑惑,没明白徐佑的意思,徐佑低声道:“这位陆郎君心思深沉,不像飞卿纯净无暇,今后要多加提防。”
顾允自然不会认为徐佑在挑拨离间,两人的友情没有那么脆弱,道:“他?不至于吧…束之就算入仕,对顾、陆而言也是好事,吴郡门阀列于朝堂的人越多,互为助力,可以掌控的权势越大,于国于家,有利无弊!”
徐佑不急于扭转顾允对陆绪的看法,轻笑道:“飞卿以为,虞、孔、王等人为何要出头阻挡你我登楼?”
“啊,微之莫非认为是束之在背后指使?不会的,束之乃坦荡君子,不会行此下作事,他若有不同意见,只会当面提出,就像在吴县时明确反对我邀请你参加雅集,绝不会背后弄鬼。至于虞恭,微之有所不知,他跟贺氏的贺正是知己,贺正本是山阴知县,仕途看好,曾被好事者拿来和我比较,听说还开了偌大的赌局,赌我与贺正谁先升做太守……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贺正因贺捷连累,辞去了山阴令,虞恭今日发难,不是针对你,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要我难堪罢了!”
顾允对这一点,自信看的比徐佑通透,毕竟徐佑不了解这些门阀子弟的具体情况,道:“还有孔、王二人,只是虞恭的马前卒,摇旗助威,并不足道。”
徐佑却不作如是想,虞恭在最危机的时候找陆绪救命,还能喊出他的小名青符,说明两人关系匪浅。从心理学上讲,他下意识的以为陆绪必定会救他,交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把陆绪当成了他的同谋和靠山。
虞氏,会稽名门,虞恭跟陆绪不说平起平坐,至少在身份上差距不大,凭什么把陆绪当靠山?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今日的事,两人是同谋?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跟顾允说的太细,陆绪既然跳出来,总会有露出真面目的那天,徐佑点点头,道:“飞卿心中有计较就好!”
“走,我带你去见大中正!”
张紫华年过四旬,体态适中,留有短须,唯有脸庞略显圆润,散发着健康的红光,不像是清才美望的大中正,反倒跟郭勉那样的商贾有一拼。
“你就是徐佑?”
“徐佑拜见张公!”徐佑不是士子,大中正的称呼不方便,叫张公恰到好处。
张紫华微微颌首,道:“方才听你言辞之利,似是读过多年的书,师从何人?”
“不敢瞒张公,我在义兴时师从蒿川先生,蒙先生不弃,教诲十年有余。”
徐佑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若是不打算继续隐藏锋芒,必须给满腹的学识找一个合理的出处。之前何濡问过他,他搪塞说家传,可今后会面对越来越多的人问这个问题,有些人是搪塞不了的,比如张紫华。
没有人生而知之,孔子也说他自己好学勤敏,徐佑不敢跟孔子比,学识没有来处,总归惹人疑窦。
徐佑苦思冥想,加上何濡提点,找了在距离义兴不远的蒿川村隐居的颜烁做了便宜师傅。颜烁是大儒,却也是大隐,世间知道他名声的人不多,不过此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一等一的饱学之士。最主要的是,颜烁一年前病逝,无亲无故,连坟墓和棺木都是村民帮忙置办的,选他做师傅,无人能够查出端倪。
“蒿川先生……可是颜烁?”
徐佑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语气带着几分感激,道:“没想到张公竟然听过家师的名讳!”
微表情管理是门技术活,多了显得浮夸,少了不能打动人,只有不多不少,才能在微妙之间,博取对方的好感。
张紫华果然受用,抚须笑道:“怪不得你能驳的虞安仁哑口无言……嗯,颜先生大才,我在金陵时多有耳闻,只是关山路远,缘锵一面,先生可安好?”
“家师寿满天年,年前仙逝!”
“啊?”张紫华顿足道:“可惜,可惜!如此贤达,尚未有幸把手言欢,竟已驾鹤西去,实在是憾事!”
徐佑跪地俯首,泣声道:“能得张公的赞誉,家师泉下自当含笑!”
“起来吧!”
张紫华对顾允道:“你极力举荐此子,眼光独到,颇有识人之明!”又目视徐佑,道:“听闻蒿川先生诗才最盛,你即从先生多年,可有诗作?”
这是考校,也是给徐佑表现的机会,房内或坐或立,不下于十数人,有几个年轻的士子,眼中已经嫉妒的要冒出火来。
“拙作不敢辱张公清耳……”
“无妨,吟来我听!”
“那,小子斗胆!”
徐佑漫步走到窗前,侧身望着远近的湖光山色,单手按住窗楹,双目倾射出难以言表的哀伤,道:“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满屋皆寂,张紫华抚掌叹道:“人道悼亡诗以昙千为首,哀而不伤,冠绝一时,江东无可匹者。今日听你这首悼亡诗,却越过了昙千,到达了哀伤并茂的境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徐佑连称不敢,悄悄的给顾允示意。顾允立刻反应过来,道:“此诗情状交现,悲怆靡加,真率诚挚,蕴意颇深,虽不及昙千,却也差相仿佛了!”
昙千是江东名僧,一言评点,可使人身价百倍,也就是说,这人的粉丝无数,人脉复杂,轻易不要得罪。张紫华夸奖徐佑胜过昙千,未免为他招惹祸事,顾允将昙千和徐佑并列,甚至压低半头,自是为了补救。
徐佑若是士族,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但庶民的身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步子跨的太大,容易扯到蛋,还是稳扎稳打,小心为上!
“陆绪,你觉得如何?”
张紫华突然将视线移向陆绪,让他品评。陆绪跪坐在西侧的蒲团上,双手交叠胸腹间,身姿挺拔如千丈松,仍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样子,道:“比昙千大有不如,但在雨时楼内,除过诸位使君,当在前十之内!”
陆绪的话也不能说有失偏颇,这首悼亡诗是南朝的沈约为纪念亡妻所作,徐佑之所以盗用,是因为诗中的帘屏帷席、座位床榻都可以假托颜烁日常起居的器物,但始终多了份柔情,少了份敬重,作为悼念师尊的诗,不能说上上品。
张紫华笑道:“你向来眼高,不过前十,是不是评得低了点……”
陆绪撩起袍摆,站了起来,抱拳躬身,道:“若是大中正不信,可否容我找来十人,与这位徐郎君当场论诗,有大中正、顾府君、陆明府和诸郡小中正、各位先生在,诗品高下,一试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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