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不需用刑,周英儿经过鲍熙开导,俯首招供。杜三省立即带人在西郊一处被雷击过的大槐树下挖到了藏起来的二十万钱。
用油纸裹了装进罐中,铺垫了干草,加上冬日少雨干燥,铜钱崭新如初铸,几乎看不到锈迹,连衰衣草编织的钱串子都好好的,提起来当当作响,听的人心花怒放。
显然,周英儿之前没有说谎,他准备的如此精细,确实做好了日后再私渡回来的准备。鸟飞返乡,狐死首丘,禽兽尚难离故土,何况是人呢?
杜三省大手一挥,扣下了五万钱,拿出两万钱打赏给了手下的衙卒,其余的一分不少交到了县衙的钱库。他自认爱钱,可世间谁人不爱钱?只要取之有道,献一份于上,分一份于下,再留一份给自己,不算亏了良心!
顾允升堂审讯之后,听从鲍熙的意见,仅仅以诈取钱财论罪,判了周英儿十年监禁,杖八十下,罚没全部家财,妻、子连坐贬入奴籍。周英儿得到鲍熙的保证,但求留一条命在,要是将来运气好,遇大赦还能重见天日,倒也紧闭着口,没在公堂上将贺氏的事供出来。
至于苏棠,她虽是苦主,却因小利而无视国法,顾允念其妇人无知,受人蒙蔽,故而从轻处置,罚五千钱以儆效尤,当堂加以斥责后,发还被骗的三十五万钱,勒令西城的里正严加管束。
回到静苑,苏棠欲拿出五万钱当做酬谢,道:“我也知道这点钱不及郎君恩德之万一,只是现在有心无力,容日后另作图报。”
徐佑婉拒,笑道:“你我因为周英儿而相识,也算是一段难得的际遇,谈钱太俗,难不成吃了绣娘许多的糕点,也要给女郎算钱的么?”
“是我失言!郎君雅量高致,有古仁人之风,区区钱财,没得污了郎君的出尘性情。”
“都是俗世中人,哪里来的出尘性情,女郎过誉了!”马屁这么技术活能够流传千年不衰,就在于不管真假,听到耳中都会觉得心旷神怡,徐佑沉吟一下,道:“有句话可能交浅言深,不知,该讲不该讲?“
“郎君请直言!女弟洗耳恭听!”苏棠的眸光充满了少女独有的热情,认真的盯着徐佑,让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
“你孤身一人,持家不易,眼下又没有什么特别赚钱的营生,不如早些寻处宅子,再买些田地,也好为长久打算。”徐佑正色道:“我这不是撵你走,只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苏棠眉角一挑,江南女子的温婉容颜竟流露出几分北国雪地的清冽和决绝,打断了徐佑的话,道:“郎君教诲的是!宅子、田地,然后是不是再寻一个男子嫁了?从此就能高枕无忧,相夫教子,携手白头了吗?”
徐佑叹了口气,跟女人讲道理无疑是自取其辱,何况交浅言深,他本不是多嘴的人,也没兴致和她辩论依附与独立精神的区别,双手举在胸前做投降状,道:“女郎巾帼不让须眉,凡事自有计较,我收回刚才的话!”
“我知郎君好意!”
也许是徐佑的举动太过搞怪,苏棠突然收敛了锋芒,抿嘴盈盈一笑,屈身下拜,道:“有劳郎君牵挂!不过,我虽是女子,一无所长,可想要在钱塘安身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宅子,明日就让姊姊去找,耽搁不了几日。只是这样一走,想要再聆听郎君的教诲,恐怕难之又难了。”
苏棠住在静苑月余,和徐佑只见过两次面,没说几句话就差点吵起来,无论如何不敢再有所谓的教诲了,他站起身,拱了拱手,送客道:“女郎珍重!”
三日后,苏棠找好宅院搬了出去,让徐佑大跌眼镜的是,这所宅院竟然位于静苑的正对面。两家隔了宽宽的织锦溪,往西行三十余步,有座石桥横跨,可以让行人往来两侧。秋分履霜去串门后回来说,那是一所两进的宅子,跟静苑比小了三四倍,没有赏玩的园子,也没有假山石刻,更没有什么格局讲究的地方。好像是某位官宦人家养在这里的外室,年中的时候搬去吴县扶正,宅子就空置下来,由于要价比较高,一直没有卖出去。
“多少钱?”
“听方阿姊说,要十万钱!”
徐佑再不知道楚国的物价水平,也明白这个价格确实太高了一些,怪不得都挂了半年还在寻找接盘的人,谁要肯买,要么是傻瓜,要么是蠢蛋。
苏棠不像是又傻又蠢的人,徐佑十分诧异,道:“她干嘛买这样的宅子?”
履霜想笑又不敢笑,脸蛋憋的通红,支吾道:“或许跟那日与小郎的话有关……”
“什么?”
徐佑几乎忘了跟苏棠说过的话,履霜瞧了瞧他的脸色,大着胆子,道:“小郎说她不够仔细过日子,花钱似流水一般,却又不去置办田宅……哦,还说让她早点嫁人……”
徐佑叫屈道:“天地可鉴,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让她省点钱用,买田宅好安身,这是有的!可嫁人……我管她嫁不嫁人?这句话可是她自己说的,怎么安到我的头上来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郎又不是不知道!”履霜柔声道:“苏女郎心性高傲,连拜帖上都要自称女弟,可知是一股不服输不认命的性子,故意住到对面,恐怕是给小郎看的……”
“给我看?”徐佑哭笑不得,这可是好心没好报,他招谁惹谁了?
“我估计是想让小郎亲眼看看,她苏棠不用嫁人,不用节俭,也可以过的很好!”
“有志气!”
徐佑夸了一句,就将这件事抛却脑后了,他需要在意的,是即将来钱塘县主持大德寺奠基大典的竺法言。
安子道之前颁布谕旨,将扬州七十三处道观改建佛寺,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准备和长途跋涉,佛门六家七宗派出的数十位高僧终于进驻扬州,根据事先分配好的数额和地点进行了蝗虫式的瓜分。几乎一夜之间,偌大的扬州,就从天师道一家独大,变成了佛道两教平分秋色的新局面。
而竺法言,是绰号黑衣宰相、本无宗宗主竺道融的亲传大弟子,在沙门中地位显赫,由他亲来钱塘,主持开建大德寺,表明了竺道融强势推动佛教在扬州发展的决心。
左彣和何濡从外面回来,天气冷的如同掉进了冰窟窿,又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左彣内力深厚,面色还能保持红润,何濡的脸已经冻成了青色。
“这么冷?快来烤火暖一暖!”
房间修建的时候设有火墙取暖,但烧柴也是一个体力活,静苑缺少仆役,只能简单的用火盆烧炭,为了防止中毒,还要开一个小窗口通风,所以保暖效果并不是很理想。
“这鬼老天……一日比一日冷,稻田里的雪积得有寸许厚,要是再不停下来,一旦倒伏,今年的收成就糟了!”
左彣在袁氏是军职,但也没少跟庄园里的佃户打交道,农事略微知道一些。由于今年冬天来的早,秋稻比往年推迟了十五天左右,这会正是收获的时节,雪厚一分,收割的进度和成本就会成比例加大,蔓延到老百姓身上,可能造成大面积的恐慌和骚乱。
徐佑对农事所知不多,问道:“冬雪来了两次了,稻田里几乎还有一半没收割完,这种情况常见吗?”
“很少!通常十月十五日左右,也就是下元节,水官度厄开始收割,到现在应该已经打稻扬簸,入瓮封存了。”
徐佑敏感起来,皱眉道:“会出现饥荒吗?”
左彣其实也是一知半解,犹豫道:“应该不会吧?一岁歉收影响不大,就算有少量饥民,官府也会平籴,绝不会出现大范围的饥荒!”
徐佑看向何濡,他想了想,道:“自三次北伐失败之后,安子道兵车勿用,民不外劳,役宽务简,氓庶繁息,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民间余粮栖亩,户不夜扃,可算是南北极盛,百年未有。正如风虎所说,一岁之饥,断不至有太大的影响。”
“那就好!”徐佑不再考虑这个问题,道:“见到竺法言了?”
“那和尚在元阳靖庐外面立了莲台,盘踞万人之上,周边供奉弟子百余,真是想不看到也难!”何濡语带嘲讽,眼中却满是笑意,道:“竺道融简直想把孙冠活活气死,竟然挑了元阳靖庐来作大德寺的寺址,摆明了要狠狠的羞辱天师道一番!哈,有趣,实在有趣!”
“想笑就笑吧,别憋出病来!”徐佑拿他没法子,毕竟佛道斗的越厉害,楚国的局势越动荡,道:“竺法言都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都是佛门那一套蛊惑人心的痴语妄言,重点只有一句:白蛇本为至圣,被贼道所杀,怨恨成妖,他以慈悲心,建大德寺,既为了镇妖除魔,也为了度化白蛇往生极乐!”
徐佑微微一笑,神色清冷,淡淡的道:“好说辞,也好霸道!他法口一开,指谁为妖,连一条死蛇也成了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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