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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原名叫张幸娘,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四十不到,曾也是名动一方的花伶。

传闻,她年轻时将所有的积蓄送给心爱的男子,助他上京赶考。

对此,她也曾津津乐道,逢人就说。

但,直到年老色衰也未曾见他回来寻她。

时间久了,别人便不信了。

于是,她就硬着脖子说是他没考上,没脸回来见她而已。

但不知是哪一日,仿佛是突然间就开了窍,她带上了她微薄的积蓄从了良,从那以后,那个男子的名便彻底消失在她的嘴里了。

虽然常年奔波劳碌,磋磨掉她身上许多的女人味,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都要好好地保养自己一番。

烧上一桶热水,将自己泡在水里,她舒服的呼出了一口气,脸上抹上厚厚的玉脂霜,感觉自己都年轻了许多,嘴边浅浅的笑着。

眼前浮现出自己年轻之时站在高台之上,一舞动京华,令无数达官贵人心甘情愿的做裙下之臣。

虽时间久远,但那年轻时的容颜却仿佛是浮现在了眼前。

永州连年水患,死过很多人,一入了夜,街道便空无一人,连个卖茶的小贩都找不见,死静死静的。

这一夜,却不同。

一骑快马绝尘,呼啸而过。

房门忽然被拍得震天响,大有愈拍愈大声之势,张幸娘吓了一跳。

“来了来了,没完了是吧!”张幸娘抓过架子上的衣服套到了身上,慌里慌张的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请班主跟我走一趟!”

话是这么说的,但那人的语气可没有一点带有“请”的意思,也没有管张幸娘同意不同意,直接架了就走。

两天后,张幸娘等在养心殿外,两腿肚子直打哆嗦。

永州到尚京路途遥远,上回来整整跑了十来天,这回一匹快马,竟然两天就到。那侍卫都不用吃饭的,马腿跑断了,到驿站直接换了新的快马又走。

好像在送八百里加急军报一般。

这一路,张幸娘也不知道发了多少回飙,骂天骂地的咒骂了多少回,都无用,那侍卫又年轻又强壮,她不是对手。

幸好,这么折腾,竟然还能活着。

真让人意想不到!

这是她第二次进京了。

头一回是给大官母亲唱戏贺寿,最后是碰上京城大变天,没唱成。

这一回厉害了,给皇帝唱戏!

听说这位皇帝陛下原先还是裕王的时候,在永州待过一段时间,也许喜欢他们这种有地方特色的戏曲文化也说不定。

还听说这位皇帝陛下不好女色,满宫就一个皇后娘娘,还从不去宠幸,这后宫都没女人了,他们唱戏给谁听呢?

不过,唱戏就唱戏吧,就算没人听,只要付了银子,她也能唱下去。但是,为何还要专门在养心殿召见呢?

真是让人费解。

不过,不管皇帝是出于什么原因,张幸娘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名扬四海的那一天,应该要说些什么特别感天动地的话?

或许她应该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感谢一下当年那个弃她如敝履的男子,感谢他的不娶之恩,让她有了功成名就的机会。

他,就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皇上有请!”

小太监出来对着班主弯一弯腰。

班主急忙回了一礼,正低着头要跟着太监走进去。

养心殿的门被打了开来,从里面走出几位位高权重的大人,清一色的玄黑色朝服,戴着官帽,威风凛凛。

几位大人边聊着天,边往外走去。

“章赫伦大人,皇上赐您的玉如意,您忘记拿了!”王公公急忙从殿内追了出来,呵呵笑着。

这一声,张幸娘整个人都呆住了,置于腹部的双手微微的颤抖,后背一片僵硬。

原来,他还活着。

一进暖阁,张幸娘心神不宁,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民妇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

这皇帝的声音很低沉,却又很平和,听不出喜怒,但张幸娘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张幸娘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到椅子上,一时好奇抬眸偷偷看了一眼皇帝,正巧与他投过来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这一眼,几乎打掉了张幸娘的半条命。

“班主,别来无恙啊?”

皇帝没笑,声音也很低沉,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浑身贵气天成,仿佛一个眼神就能置人于死地。

与当初那个落魄的傻子有着天壤之别。

张幸娘吓得慌忙又跪了下去,痛哭流涕,“民妇不敢!皇上饶命!”

“起来吧!”

“民妇眼拙,竟没看出来皇上龙章凤姿,民妇罪该万死!望皇上恕罪!”

皇帝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握了握拳,低头摩挲着手指头上那颗早已温热的绿扳指。

沉默了片刻,张幸娘后知后觉的才意识到皇帝说的话都是圣旨!

他让她起来,她没起,是不是刚才无意间抗旨了?

别说名动天下了,先来一个诛九族吧。

张幸娘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到了椅子上,还没坐稳,就听到皇帝开口说话了。

“班主领了个戏班子走南闯北,想必戏法了得!”

张幸娘一愣,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赵佳和当时怎么求你带她上京的?你给朕一分不差的演出来!”

张幸娘如遭雷击,皇帝语气中浓浓的落寞孤寂令她怔忡了片刻,她忍不住朝皇帝望去,那清澈透亮的黑眸中仿佛也落了些尘埃。

“皇上稍等片刻!要一分不差,民妇需得准备准备!”

皇帝无不可的挥了挥手。

张幸娘一路奔出了养心殿,看了一眼四周干干净净的汉白玉浮雕,心头一紧,怎么连个泥坑都找不见呢?

尚京的日头有些大,空气也颇为干燥,只怕要一分不差的演出赵佳和当时那副样子,有些困难。

张幸娘找了片刻,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一坨的泥,回身唤来小太监,取了水倒在泥上,然后整个人像条泥鳅一样,在小泥坑上滚来滚去。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看得叹为观止。

“戏子不易啊!”小太监感叹了一声。

张幸娘一身泥渍狼狈不堪的走回了养心殿,就连座上的皇帝都微微愣住了,他缩了缩想一脚将张幸娘踹出去的那条腿。

侧了侧眸,低声问道,“她那日如此狼狈吗?”

“佳和那个时候浑身又脏又臭,来历不明,我本是不愿带她的,但她哭得实在是太可怜了,这才同意的!”张幸娘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脸上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的泥巴,顿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戴上了一副面具一般没那么害怕皇帝了。

“那你演吧!”皇帝轻声下了令。

张幸娘绞尽了脑汁,想着那日赵佳和的惨状,演的是活灵活显。

直到她哭着唱到,“我本是尚京吏部尚书之女,本名赵佳和,在家中最不受宠,父亲为了仕途将我嫁给更大官做妾!我自小与表哥情投意合,自然不愿,便跟随着表哥逃到了益城!”之时,就见皇帝脸色一变。

张幸娘心头一空,眼看着皇帝看上去只是不太高兴,也没怎么说话,她只好继续唱下去。

“谁知不过一年光景,我表哥竟然与一大户人家的夫人有染!被那户人家发现,被打断了腿,不得已才逃到了永州来!”

戏还没唱完,皇帝大怒,一把将桌子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

张幸娘噤若寒蝉。

“她当真这么说?”

“民妇岂敢骗皇上啊?这可是欺君之罪,民妇断然不敢添一个字,少一个字呀!”张幸娘又跪了下去。

“继续唱吧!”

“是。”张幸娘又哆哆嗦嗦的爬了起来。

似乎是已经受刺激过度,在张幸娘唱到“我要带他回我娘的坟前惭悔!让他知道我会活得比他好!让他知道抛弃我是他这一生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之时,皇帝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无一丝波澜。

戏唱完了,皇帝敛着眉眼,手里握着那块古玉,久久无言。

一滴清盈的泪珠滴落在古玉上,在阳光下溅起细小的水花。

张幸娘拧眉想了想,又跪到了地上请罪,“皇上恕罪,民妇并不知当时佳和要一个人背着皇上来,那山路泥泞,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将您背来的。到我们车队的时候,她都累得差点晕过去了,还一心想着护住您。当时我就想着佳和定然是十分爱您的,要不然怎么在被您抛弃之后,还一心一意的要救您呢?”

“朕从未抛弃过她。”皇帝声音清浅,但那斜过去的一眼却是冷意肆虐。

张幸娘缩着肩膀,低下头撇了撇嘴,不敢言语。

少顷,皇帝握住了那枚古玉,轻声道,“你唱的很好,朕赐你京中一座宅子,每日这个时辰来给朕唱一遍戏!要像今日这般唱!”

明明是赏赐,却字字诛心。

“……”张幸娘倒吸了一口凉气,彻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