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了些饵饼,外祖父将之捏成一坨坨小块,抛洒在那没有动静的浮漂附近。
“老臣知道这些年皇上过得不舒心,不得志,但请皇上仔仔细细想一想,除了燕都易主外,经过老臣插手的事,何曾给您添过一丝一毫威胁?”
外祖父的话虽平淡无奇,但不代表在旁听之人心中掀不起风浪。
一阵郁色在面上强行消化尽,慕容曜配合到气氛,镇定地坦然到:“金刀侯的话,我的确挑不出刺头来;但正因为如此,我只能在您的羽翼下,活得像旁人眼中经不住事的傀儡,与所谓的天子相去甚远。”
目光忽凝聚在一点上,出神许久后,慕容曜又道:“历朝历代,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容忍踩着自己脑袋的臣子;君与臣,从来是命令与服从的关系,而恰恰放在我和金刀侯之间,就变成了例外。”
“皇上觉得这样的例外是巧合吗?”
敞开心扉,就避免不了被尖锐的话题刺伤心。
慕容曜猛地回过头,认认真真地把外祖父打量了一通,仍不解地反问:“金刀侯不要说,是我曲解了您的用心良苦,你给我出所有的难题其实非害,反而是恩?”
“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这样的话,老臣以为皇上应该不是第一次听说吧。”
双手把住膝盖,外祖父一面赏着梨花潭的秋色,一面揉着渐渐变得不灵便的双腿,娓娓道来。
“太安逸的环境,太容易让人失去拼搏的斗志,即便是天生地养的龙胎虎种,优渥闲适惯了,也会变得平平无奇。老臣当初既然选择奉皇上为主,那自然不会期待您成为一个坐享其成,庸庸碌碌的天子,而是期望你能独挡一面,替北燕坐镇住这来之不易的江山。”
“金刀侯这样的话,太像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人人会说间不免落了俗。看来这一遭梨花潭之行,我还是太高估了金刀侯您,在世俗浮名之下,选择了标榜自我价值。”
说到这儿,慕容曜忽然从竹椅上撑起身,并伸了伸懒腰,丝毫不讲究什么天子威仪和庄重。
正当我心如擂鼓间,慕容曜恣意坦然地说到:“想来今日能不能钓到金刀侯潭养的鲈鱼也无关紧要了,至少现下我清楚了一点,在名利之下,我是比金刀侯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人。”
“老臣还真是中意皇上这随性而不屈的性格。”
双手停止揉按动作,外祖父扣着膝盖骨,诚挚深深地劝上:“一切事,都像是这下了饵,抛了竿的垂钓,结果好坏虽已不重要,但既然费了一番心,何不再多留些耐心静待这结果见分晓呢?皇上座吧,就当陪老臣这个老顽固解解闷,没准有意外的收获。”
此时,慕容曜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或许察觉到话题中的一丝颓败迹象,我轻轻摇摇,而他亦是心领神会到我的属意,进而选择再次落座下来。
“外翁,眼下北燕纷争不惜的乱局,真是你所期待的?”
沉寂了多时后,静看着潭水清波荡漾的慕容曜,嘴里幽幽地冒出这样一句质问。
而相比这样带着怨怪的问话,他那一声“外翁”,更显刺心。
“价值的体现,一种是着眼于当下,一种是放眼未来。低迷不振的北燕若经过这场内乱的洗礼,从本质上进行脱胎换骨,那也是极其值得的;皇上认为,你现下兵临燕都城下,只是夺回失去的皇位宝座,在天下人面前一雪前耻那么简单?”
“我身为慕容氏子孙,治乱平天下,只是在做身为天子该做的事,却并没有去深究太多。”
“那老臣不妨在皇上面前再狂放一回,眼前的新格局,正是老臣夙愿所期的局面。”
慕容曜惊色一闪,眉头紧锁上:“夙愿所期?外翁,这样的局面显而易见,对宋家没有半点好处可言。”
“老臣要的好处,从来不在宋家的蝇头小利上,而在这北燕天下。皇上心中亦清楚着,深深束缚北燕举步不前的,是这让几代君主耗尽心血而无解的门阀分权,而如今这样四分五裂,割据为政的局面,将随这场内乱的平息,彻彻底底地退出北燕的历史舞台。当皇上再次登上朝阳殿龙椅宝座,君临天下的那一刻,那臣服在您脚下的众臣子,再也不会成为让你寝食难安的危害。”
一瞬间,这样的深意揭晓开,我和慕容曜皆是震惊在面。
外祖父下了好大一盘棋,为了改变北燕这根深蒂固的诟病,他竟然不惜用整个宋家做赌。
我缓过神,急反问到:“宋家也是久分皇权的门阀之一,若此时被一举瓦解,外祖父可想过宋家将面临的下场?”
“不是还有你在吗,小点?外祖父这盘棋押得注虽重,损失也将极惨重,但也是有过私心考虑过宋家往后的退路;你是皇上念重的人,不管将来这凤后之位是否能被你如愿摘取,但外祖父知道,只要你在皇上身边一日,你就不会对宋氏族人置之不理。”
慈祥地朝我笑了笑,外祖父招了招手,将我人唤到了跟前。
“小点,外祖父当初成全了你和皇上一段美满姻缘,想来向你讨一个宋家日后的庇护之情,不难吧?”
“外祖父,你,你打算——”
“不是打算,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的到来,也时时刻刻盼着这一天早早到来;你和皇上,这些年都成长得很好,没有让我失望,我是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无端的惊触动了我的泪,无声坠间,外祖父却异常平静地宽抚上我:“不哭,孩子,宋家不过是褪去了把过盛的荣耀光芒,而这样过曜的光芒,也让宋家这样的臣子之家生出了非分之想,是时候反乱拨正,各归各位的时候了。北燕经历了一场浩劫后,重生在即,那自然宋家也不能再墨守成规,阻挠历史向前;做臣子的,就应该有个做臣子的面貌。”
“曾祖父,皇上这边有鱼上钩了。”
在这样戳心的气氛下,那被人遗忘多时的浮漂,忽然猛烈地朝深深的潭水下潜去。
“皇上还等什么,机不可失,这么鲜美的鲈鱼若脱钩,就太可惜了。”
这话,似在说钓鱼,却不似在说钓鱼;犹豫须臾,慕容曜还是快速地提起鱼竿朝岸上收线,拉锯了小片刻,一条活蹦乱跳地鲈鱼被拖拽上岸。
忽然间,许多事如这上钩的鲈鱼,成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