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及之处,山壁上一个个或笑,或怒,或呆,或痴,或惊,或静的女子,被世间七彩之色勾勒出形态各异的表情;不下百副的彩绘画皆记录着同一个女子,混杂着她喜怒哀愁铺天盖地向我袭来,这感觉,比当初见了天颜神卷册中的李淳元还要多上震撼三分。
了解的自我,和他人知晓的自己,无声间,在这石窟彩绘画中衍生出了惊心动魄的奇迹,吻合在了一起。
“不可思议吧?”
不知什么时候荣贞世子返回到我身边,轻探着我当下的心态间,眼中动容亦是如潮水起起落落。
好半天,我才结结巴巴地问到:“这,这些,都,都是出自慕容曜的手笔?!”
“世上还有谁比那傻小子,把你李淳元记得如此刻骨铭心?!”
挨着一方低低的玄武岩落座了下来,荣贞世子环顾着四下里的壁画,不由地感慨上。
“我悄悄替阿曜那小子给这里起了个名字,叫‘思妻窟’,不知道做为当事人的你,听了这个名字后是否觉得贴切?人啊,放于广阔天地之中,存在感就过于渺小,可奇怪的是,偏偏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奇迹就诞生于这样不起眼的渺小之中。”
“真心的痕迹——”
喃喃念叨着荣贞世子先前为我设下的悬念字眼,心中懂了一些,触动了一些,又迷惑了一些。
他此时接上话:“是啊,这里都是真心的痕迹。都说感情这东西从来没有实质形态,可换一个角度看,它其实是借着其他载体进行具现化,不懂它的人总觉得是痴,是傻,是苦,懂它的人却觉得是喜,是乐,是甜。百味人生,甘苦自知。”
沉默的死寂复来,压在我们各自的心中许久,然当再次被荣贞世子的话刺破时,是洗礼心的暴风雨。
他道:“其实我个人倾向于,这里,其实就是阿曜的内心世界,与他息息相关的一切一切,都是围绕着你而生的。”
“他,他为什么不自己带我来这里?”
终于,裂开缝隙的心间逸散出了股鬼魅的较真,让我问出了个有些可笑的问题;而荣贞世子的回答,醍醐灌顶感十足。
“真正用心爱一个人,是不会把自己为对方所做的事,当做一种索取回报的手段。”
盯着我渐渐僵硬的表情,荣贞世子拱曲上一条腿,双臂紧紧将其环绕着,并用膝盖顶着自己垂下的脑袋。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死对一个人而言是种解脱,可对活着的人,尤其是那些执迷太深的人,却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折磨;你也永远体会不到,旁人要将一个万念俱灰之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是多么困难费力的事。”
“自湛江一别,你无声无息消失了一年多,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魂归离恨天,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茫茫如海的世上;可偏偏,阿曜不信。你出事后,你根本想象不到当时的阿曜颓丧到什么样的地步,很长一段时间处于不言不语,不哭不闹的自闭状态,对任何人任何事,完全丧失了兴趣,在旁人眼里活脱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每日只知躲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窟中,不眠不休地画你,画他心中的魔障。”
“你别说了。”
人一接触到真实的东西,一开始往往不是敞开心怀接纳,相反,是选择逃避。
我当下混乱的心思中,就生出了这样畏畏缩缩的念头。
“不过捻了点他昔日的苦给你尝,就受不了了?你不想听,我偏要说!”
那头的斩钉截铁,不容拂逆的口吻,害怕到让我堵上了双耳。
我知道争不过这个人,但还是太小看了荣贞世子的倔性子。他撑起身疾步走到我跟前,两只手向铁钳子般,霸道地卸了我的自我防护。
“知道阿曜为什么要废寝忘食地在这石窟中画你吗?因为他太惧怕时间,怕因你的离开进而被时间有机可乘,渐渐模糊掉你在他心中的样子,忘了你,所以他才不断地强迫自己画下去,画尽他此时能记得关于你的所有瞬间!等他承认你不再回来的事实,等他脑子在找不出半点关于你的痕迹,等他卸下肩上背负的重担,阿曜便会舍去这漫漫余生,同下九泉寻你而去!这就是他,不管你李淳元是生是死,皆被你手掌心捏得死死的他!”
他的话,如急浪一波又波地朝我狠打来,再三招架抵御下,终是防不住他的攻心之锐,我人像踢掉了骨头软坐在地上。
而心,似乎被什么炙热的东西安下烙印,软弱的泪一下子奔溃而出。
荣贞世子狠拽拖了我一把,道:“起来争啊,起来继续辩啊,你不是说阿曜对不起你,负了你,拿出你的理直气壮反驳我啊!若此番你是寻找旧忆而来,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看到的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所以,你别老把自己的不清不楚太自以为是,你那些所谓的恨,所谓的怨,在我看来,不过是经别人挑唆后的鸡毛蒜皮,跟阿曜所受过的苦和煎熬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我,我真的想不起来,一丝一点关于他的过去,我都想不起来!”
撕心裂肺地吼了句,心被揉得七零八碎的我,软在地上单手掩面而哭。
“过去算什么?枉你聪明一世,却总糊涂一时!李淳元,求求你清醒清醒吧,真真实实存在的人,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而是现在;你需要接受的是现实,是阿曜他真真切切爱你的现实!”
他厉声斥责过后,石窟中许久回荡着的,是我的泣不成声;而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这场激烈的争执过后,留给我们的只是满身疲惫。
因为不管是我的犹豫,还是他的坚决,皆因同一个人,生出了妥协的软弱。
“惜福吧李淳元,不是所有人都有如你这般的好运气,遇上一个为你赴汤蹈火,倾其所有的人。”
缓缓松开我紧箍多时的手腕,荣贞世子在这幽静的石窟中,不断地调整着自己不匀的气息;直至,他重新积攒出勇气,温柔抚上我低垂的脑顶。
“我盛玉童从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而于阿曜这个人,也只有你李淳元,才让我放手得心甘情愿。人生苦短,为什么要执着于悲剧,而不是一个皆大欢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