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的秋,江南的雨格外缠绵。苏州府学的廪生周叙正攥着半卷《春秋》往城隍庙赶,青衫下摆早被雨水洇透,贴着小腿凉津津的。转过巷口时,忽听得头顶\"吱呀\"一声,抬眼便见盏红纱灯从二楼窗棂歪歪斜斜垂下来,灯穗上的金箔在雨幕里碎成点点流萤。
\"公子可是来赶夜课的?\"檐下阴影里转出个垂鬟小婢,手里托着青瓷茶盘,茶汤在风雨里腾起细白的热气,\"我家娘子说,这几日秋雨寒重,庙廊下漏风,不如到西厢房暂避。\"
周叙微怔。城隍庙后殿的西厢房,原是供香客歇脚的处所,只是近年来传闻常有异事,尤其每月十五,总有人听见厢房里传来女子低吟。他正欲推辞,小婢却已掀开绣着缠枝莲的棉帘,暖黄的灯光裹着松木香涌出来,映得廊下挂着的铜铃泛着温润的光。
厢房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雕花拔步床上垂着月白羽纱帐,案头搁着半幅未绣完的并蒂莲帕子,丝线尾端还坠着颗晶莹的夜明珠。周叙刚在竹椅上坐定,便见屏风后转出个素衣女子,鬓边簪着朵白芙蓉,裙裾轻曳时竟似踏在云雾里。
\"妾身姓柳,小字如眉。\"女子声音像浸了秋露,清泠泠的带着点颤,\"此处原是柳家旧宅,洪武十三年发大水,阖家十七口皆没于河,唯余妾身一缕幽魂,附于这城隍庙的灯影里。\"她抬手掠过案头,那盏红纱灯突然明灭数下,灯影在粉墙上投出摇曳的人影,细看竟似有人正提着裙摆翩然起舞。
周叙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他想起上个月同窗李生曾说,深夜读书时常见西厢房有女子身影,次日晨起却见砚台里凝着水珠,像是有人垂泪所致。此刻再看眼前女子,面色白得近乎透明,腕间还系着条褪色的红丝绦,正是江南水乡女子出嫁时常见的信物。
\"公子莫怕。\"柳如眉指尖轻点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开,\"妾身并无害人之意,只是见公子每日在廊下苦读,霜露侵骨,故而斗胆相邀。\"她说话时,案头的《春秋》突然自动翻页,泛黄的纸页上竟浮现出细密的朱笔批注,字迹娟秀如簪花小楷,正是周叙前日苦思不得其解的《郑伯克段于鄢》篇。
从那夜起,周叙便常来西厢房读书。柳如眉每日都会备好温茶,有时是碧螺春,有时是九曲红梅,茶盏边缘总留着淡淡的胭脂印。她极善谈,论起《诗经》时能将\"关关雎鸠\"解作河洲上雌雄水鸟的私语,说到《史记》里的刺客列传,又会在灯影里舞出专诸刺王僚时鱼肠剑的冷光。
十月初十夜里,周叙正在苦背《礼记》,忽闻窗外传来隐隐的箫声。柳如眉搁下手中的《玉台新咏》,望向雕花窗外的月亮,目光里漫起层薄雾:\"今日是我生辰,往年此时,父亲总会在画舫上备下蟹宴,请来姑苏最好的乐班。\"她抬手轻挥,红纱灯的光影突然化作满室烟水,隐约可见画舫凌波,舟上女子头戴银步摇,正倚着朱栏剥蟹壳,案上堆着的蟹八件闪着温润的光。
\"那是我及笄之年的模样。\"柳如眉的声音混着箫声飘过来,\"原以为会像母亲那样,寻个知书达理的郎君,在绣楼上绣一辈子的并蒂莲。\"光影突然碎成点点流萤,她腕间的红丝绦发出细碎的光,\"谁料大水来得急,连棺椁都没寻着,只余下这盏陪嫁的红纱灯。\"
周叙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丝绦,凉滑如秋水。柳如眉浑身一颤,突然化作盏红纱灯,灯面上赫然映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像是被利器劈开的痕迹。\"那年城隍庙重修,匠人误拆了我附身的梁柱。\"灯影里传来哽咽声,\"是庙祝张翁用自己的寿数为我续了灯芯,才得再留人间三年。\"
秋风卷起窗纸,炭盆里的火突然暗了。周叙这才惊觉,柳如眉每次现形,案头的夜明珠便会暗上几分,此刻已只剩豆大的微光。他突然想起白日里在府学听先生讲《夷坚志》,说人鬼相恋必遭天谴,轻则重病卧床,重则魂飞魄散。可看着灯影里蜷缩的纤细身影,他心口像是被揉碎了般发疼,忍不住伸手抱住那盏忽明忽暗的纱灯,掌心触到灯面上未干的水渍,不知是秋雨还是泪。
冬至那日,周叙揣着从玄妙观求来的护身符,刚进西厢房便见柳如眉倚在床头,面色比平日更白,发间的白芙蓉已开始枯萎。\"公子可知,今日是阴极之日?\"她勉强撑起身子,指尖抚过周叙冻红的耳垂,\"妾身的灯芯快燃尽了,张翁前日已托梦给我,说子时三刻便要引我去阴司报道。\"
炭盆里的火\"轰\"地爆起个火星,将柳如眉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周叙从袖中掏出护身符,正要往她身上贴,却见她摇头苦笑:\"公子难道忘了,人鬼殊途?你我这三个月的缘分,早已是偷来的光阴。\"她抬手取下鬓间的芙蓉,花瓣落在锦被上,瞬间化作点点荧光,\"明日你去城南乱葬岗,找到那棵长着并蒂莲的老槐树,树下埋着我的骨殖。若得中举人,便在清明时来焚一炷香,就当...就当是给故友的祭礼。\"
更楼声突然变得刺耳。柳如眉的身子开始透明,腕间的红丝绦发出最后的微光,将周叙的手染成淡淡的红。\"别难过,\"她的声音像飘散的柳絮,\"你看,这盏灯陪了我十年,如今终于能跟着你去赴春闱,也算...\"话未说完,整个人已化作无数光点,唯有红纱灯\"砰\"地落在地上,灯芯\"滋啦\"一声熄灭,满室陷入漆黑。
周叙在黑暗里摸索着捡起纱灯,触手处尽是泪痕。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撞进厢房,吹得门环叮当乱响,他突然想起柳如眉说过的蟹宴,说过的绣楼,说过的并蒂莲帕子——原来那些温柔的细节,都是她用最后的灵力织就的梦。
接下来的三个月,周叙发了疯般苦读。每当夜深人静,他便将红纱灯挂在窗前,灯芯里偶尔会闪过细碎的银光,像是有人在偷偷看他。府学的先生们都说,周叙变了,从前温文尔雅的书生,如今眼里总燃着团火,连写的文章都带着股子凄厉的劲儿,竟像是把魂都系在了笔尖上。
洪武二十八年春,周叙赴应天府参加乡试。临考前夜,他梦见柳如眉站在贡院门口,穿着初见时的素衣,鬓边别着新折的白芙蓉。\"公子莫怕,\"她笑着递过个绣囊,里面装着半块蟹壳,\"当年父亲说,蟹壳能避邪祟,妾身特意从画舫的残宴里寻来的。\"梦醒时,周叙枕边果然躺着个绣囊,蟹壳上还留着淡淡的胭脂香。
放榜那日,周叙中了解元。他来不及换上新衣,便揣着捷报往城南乱葬岗跑。正是清明时节,老槐树下的并蒂莲开得正好,两朵莲花挨在一起,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像极了柳如眉眼尾的泪光。他蹲下身,指尖触到树根处的青砖,砖上刻着极小的字:\"柳氏如眉,年十八,洪武十三年溺亡。\"
\"我中了解元了。\"周叙摸着砖上的刻痕,声音哽咽,\"你说过,若得中举人,便来焚一炷香。如今我不止中了举人,还是解元呢。\"他从袖中取出红纱灯,就着春风点燃灯芯,暖黄的光映得并蒂莲摇曳生姿,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柳如眉倚在灯影里,嘴角含着笑,腕间的红丝绦轻轻晃动。
那天夜里,周叙在城隍庙西厢房摆了一桌素宴。蟹八件整齐地码在漆盘里,青瓷碗里盛着刚蒸好的蟹粉豆腐,就连酒杯里都浮着朵用蟹壳雕成的芙蓉。他刚斟好酒,便见红纱灯突然明灭三下,灯影里慢慢浮现出柳如眉的身影,只是比从前淡薄许多,像是被月光浸过的纸人。
\"傻公子,\"她伸手替周叙擦去眼角的泪,指尖凉得像是春雪,\"中了解元该高兴才是,怎的哭成个泪人?\"她望向桌上的蟹宴,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是父亲当年最爱的蟹粉豆腐,妾身总说他像个老小孩,吃螃蟹还要雕芙蓉花。\"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下去,\"可惜妾身再尝不到了。\"
周叙突然抓住她的手,触手处只有虚无的冷:\"我问过玄妙观的道长,他说若能找到完整的骨殖,再集齐七七四十九盏天灯,便能为你重塑肉身。\"他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册子,上面画满了各地城隍庙的方位,\"我打算先去应天,再往杭州、扬州,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不可!\"柳如眉突然挣开他的手,身子剧烈地晃动,\"人鬼有别,公子难道忘了张翁的话?他用寿数为我续灯芯,已是逆天而行,你若再强求,定会遭天谴!\"她望向窗外的月亮,眼中泛起泪光,\"妾身能陪你三个月,已是莫大的福分,如今见你功成名就,便已无憾。\"
更鼓敲过三声,柳如眉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低头解下腕间的红丝绦,系在周叙手腕上:\"这是妾身的本命灯芯,以后每逢十五,你便点上这盏灯,妾身...妾身便会在灯影里陪着你。\"说着,她俯身轻吻周叙的额头,像片羽毛般飘落,唯有红丝绦在他腕间轻轻发烫。
后来,周叙带着红纱灯踏上了进京的路。每到夜晚,他便将灯挂在客栈窗前,看着灯影在墙上投出各种图案,有时是并蒂莲,有时是蟹八件,偶尔还会出现个提着裙摆的女子身影。同榜的举人们都说,周解元有盏神灯,能助他构思文章,却不知那灯影里藏着个未说完的故事。
建文元年,周叙中了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他在京城的宅邸里辟出间小屋,专门供奉那盏红纱灯。每逢月半,他便会在灯前摆上蟹宴,对着灯影说些朝堂上的见闻,说苏州府学又添了新碑,说城隍庙重修了西厢房,说城南的老槐树又开了并蒂莲。
永乐三年的中秋,周叙带着红纱灯回苏州省亲。路过城隍庙时,他忽然听见西厢房传来熟悉的低吟,推开门便见灯影里站着个穿绿衫的小婢,手里托着盘蟹粉豆腐:\"我家娘子说,今日有贵客临门,特意备了当年的蟹宴。\"
红纱灯突然大放光明,柳如眉从灯影里走出来,鬓边簪着金芙蓉,腕间系着崭新的红丝绦,裙裾上绣着的并蒂莲竟在轻轻摇曳。\"张翁用余下的寿数替我求了转世的机会,\"她眼中含着笑,伸手握住周叙颤抖的手,\"这次,妾身是来赴公子的春闱之约的。\"
窗外的月亮正圆,城隍庙的铜铃在夜风中轻响。周叙望着眼前失而复得的人,突然想起初次相遇的那个秋夜,红纱灯垂落时的流萤,茶汤里的胭脂印,还有灯影里那支未舞完的剑。原来有些缘分,就像灯芯里的火,哪怕暂时熄灭,只要还有一丝温热,终会在某个月圆之夜,重新亮起。
他轻轻拭去柳如眉眼角的泪,将她鬓边的芙蓉簪正:\"这次,换我来为你掌灯。\"说着,牵起她的手走向雕花拔步床,床头的并蒂莲帕子不知何时已绣完,两朵莲花中间,正绣着小小的\"周柳\"二字,在红纱灯的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
从此,每逢有人路过城隍庙,总会看见西厢房的灯影里,有对璧人正倚案读书,案头的蟹八件闪着微光,墙上的并蒂莲影子随风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跨越生死的情缘。而那盏红纱灯,也成了江南一带的传说,人们都说,只要诚心对着灯影许愿,便能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像周叙和柳如眉,在灯影里,在轮回中,永远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