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的扬州城郊,秋风卷着零落的槐叶在官道上打着旋儿。周慕斋踩着青布鞋的脚底传来碎叶的窸窣声,竹骨灯笼在暮色中摇晃,昏黄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蠓虫。这位老儒生刚在城东文会上与人争辩《尚书》注疏,此刻两颊还泛着亢奋的潮红。城西王记当铺的伙计在茶寮里拉住他衣袖:\"周老先生万万使不得,那槐树林子...\"话未说完就被他拂开,老学究捻着花白胡须笑道:\"子所雅言,《诗》《书》执礼,何曾教人畏首畏尾?\"
暮色四合时分,槐树林里浮起薄雾。枯枝在脚下断裂的脆响,惊起远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周慕斋忽然驻足——月光穿透虬结的枝桠,在满地青苔上织出斑驳的影网,竟与三十年前顺天府贡院墙头的藤蔓暗影重叠。那年秋闱放榜夜,他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缩在客栈墙角,听更夫敲着梆子唱:\"月照贡院墙,鬼影比活人长...\"
灯笼里的烛火忽地缩成黄豆大小,青白月光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气。老学究喉头滚动,握紧灯笼的手背暴起青筋。前方三丈处,一株三人合抱的老槐树干上,正倚着个素白身影。那女子云鬓间簪着鎏金点翠步摇,月白裙裾下却不见绣鞋——双足悬空三寸,裙角凝着暗红血渍。
\"姑娘...\"周慕斋刚开口便哽住了。女子缓缓转身,月光如水银泻地,照着的竟是张无面无目的素绢般面孔。老学究倒退两步,后腰撞上凸起的树根,怀中《朱子语类》啪嗒坠地,惊起腐叶间几点幽蓝磷火。
\"先生莫惊。\"女鬼的声音似从深潭底传来,却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的绵软,\"这槐树根下埋着我的尸骨,算来已二十个寒暑。\"她素手轻扬,满地槐叶无风自动,拼出\"明书辑略\"四个篆字。周慕斋浑身剧震,康熙二年那场血雨腥风的文字狱,他曾在翰林院秘档中见过只言片语。
女鬼腰间的青玉禁步忽然发出泠泠清响,玉面上《蒹葭》刻痕里渗出暗红:\"家父陆明远,本是湖州双林镇私塾先生。庄廷鑨重金求购史料时,父亲不过替他校订过《明书辑略》的历法章节...\"她的声音陡然凄厉,四周槐树皮裂开细纹,渗出暗红汁液,\"那年立冬,官兵踹开陆宅大门时,母亲正教我描《洛神赋》的柳叶眉。\"
周慕斋的冷汗浸透中衣,却见女鬼从袖中取出一卷焦黄纸页。血写的《柏舟》在灯笼下泛着褐光,娟秀字迹间竟夹杂着工部营造尺般的古怪符号。\"这是用绣线蘸着鼻血写的,\"女鬼无面的脸上浮起水波似的纹路,\"在宁古塔的雪夜里,我把书稿藏在冻硬的窝头里...\"
老槐树忽然簌簌作响,树皮下浮现出数十张扭曲人脸。女鬼的衣袖化作漫天白绫,将周慕斋卷入槐树空洞的躯干。腐土气息扑面而来,他瞥见树心深处堆叠的森森白骨,每具骸骨的天灵盖上都钉着生锈的铜钉。
\"这些是顺治年间哭庙案的读书人。\"女鬼的声音在树洞中回响,她素手抚过一具骸骨颈间的玉蝉,\"这位是常熟钱御史,当年在狱中咬指血书《绝命词》,至今无人敢收殓...\"
周慕斋忽然瞥见白骨堆中有本《阳明传习录》,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山茶。他想起自己三年前大病时,曾在弥留之际见过持判官笔的黑影。此刻怀中诗稿突然发烫,血字化作金粉飘向树顶——月光穿透的刹那,女鬼的面容竟显出清丽轮廓,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灼眼。
\"求先生将此诗稿交予苏州阊门陆氏药铺的陆文柏。\"女鬼的身影开始透明,\"他是我族弟,左手小指缺了半截...\"话音未落,槐树林中传来雄鸡破晓的啼鸣。周慕斋再睁眼时,已躺在自家竹榻上,枕边放着那卷血诗,窗棂上沾着片带露的槐叶。
三个月后,周慕斋辗转找到苏州阊门。陆家药铺的学徒却说东家去虎丘收药材了。他在茶楼等到日暮,终于见到个左手缠纱布的中年人——那人小指处裹着渗血的棉布,正与药农争论白术的成色。
\"陆文柏?\"老学究颤声问道。中年人猛然转身,腰间玉佩与女鬼的青玉禁步竟是一对螭龙扣。当血诗展开的刹那,药铺后堂供着的陆氏先祖牌位齐齐倾倒,香炉中三柱线香无火自燃。
是夜,陆家祖坟东南角的无碑荒冢前,周慕斋看着陆文柏将诗稿焚化。青烟中浮现女鬼含笑的面容,她朝着京城方向盈盈下拜,身影消散时满天星斗俱暗,唯有一颗太白金星亮得惊人。
三年后的深秋,周慕斋赴任江阴县学的官船经过扬州。夜色中他屏退随从,独自提着当年的竹骨灯笼走进槐树林。腐叶深处,二十年前的女鬼殒身之处,正盛开着大片白山茶。月光下,每片花瓣都隐约显出《柏舟》的诗句,暗香浮动中,似有女子在轻声吟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