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的家在南城墙外的一座毡房里。这里原本是预留出来建养殖场的, 但因为随部落而来的奴隶数超出了预期, 而奴隶主们又不愿为这些人争取砖瓦房,所以赤山方面只能划拨了这片土地来安置他们。
好歹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北风, 又有每日一次的稀粥可以领取, 比起以往朝不保夕的冬天已经好过太多了。
牧羊女提着『药』包钻进低矮的毡房, 里面烧着牛粪,把门帘捂紧了, 也算暖和。火堆旁坐着一个皮肤干瘪的『妇』女,她布满裂口的手抓了一把带壳的粟米, 扔进看不出油花的稀薄『奶』茶里, 这就是晚饭了。
牧羊女却很开心, 凑到陶锅上深嗅一口。“好香啊, 阿姆。”她用东羌语说。
老阿姆双手合十, 样子颇有几分虔诚:“今日是汉人的年节,仁慈的察额赐下了盐和茶。”
“是立冬, 年节还早。”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立冬”二字用的还是汉语。原来在这座不起眼的毡房里,竟然还铺着一张一看就不是奴隶能拥有的狼皮毯,而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男子, 就盘腿坐在狼皮上。
他腿上放着一个襁褓, 两只婴儿的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 咿咿呀呀地挥动。
牧羊女凑上去,挠挠婴儿的小手心,换来一阵“咯咯咯”的笑。
男人满身的铁锈味仿佛消散不少。他今日梳洗了头发, 扎了一个汉族常见的四方髻,平添了几分文雅。只是身上的伤疤依旧触目惊心。
“立冬”牧羊女学着他的发音。
男人的手搭在一把长枪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后背都是紧绷的,但脸上却一派淡定地跟牧羊女解释:“立冬,意思是冬天开始了。”
“立冬,立冬。”牧羊女学着男人说话,高兴得手舞足蹈。
就连刚刚学说话的小婴儿都跟着凑热闹,含含糊糊地说“日东”。简陋的帐篷里一时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阿生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壁脚,才朝诸葛亮摆摆手,踏步离开。诸葛亮还有些不甘心,但只能小跑着跟上。全副武装的黑衣卫士们将警告的目光洒开去,偶然外出撞上这种阵仗的几个牧民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走出足够远了,诸葛亮才问:“曹子这就知道不是『奸』细了”
阿生脚步不停地穿过高大的城门:“不好说。但人家其乐融融,你我何必做这个恶人。且咱们这个动静,可瞒不过习武之人他要是个聪明的,过两天就该来拜见我了。”
诸葛亮“切”一声,评价道:“原是曹子看到婴儿心软了。”
阿生笑笑,不置可否,只抬手呼撸诸葛亮桀骜不驯的头『毛』。
曹子一语成谶,果然到了第二天,就听到府门外有人求见。来的正是那个藏在牧羊女处养伤的男人,身缠绷带,怀抱婴儿,着实有几分狼狈。
但脸是长得真英俊,身高超过一八五,猿臂蜂腰。
“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辽东主是个女人。”他说,有茶水客席也不入坐。
阿生在上首,拿书敲敲桌沿:“想不想得到不重要,想通才是要紧的。”
那男人抿了抿嘴:“我武力超群,自认为单打独斗不会弱于通辽四将。你给我匹马,我就能替你效力。只要”他说到这里就停止了,低头看怀里的小婴儿。
那个孩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张嘴就要哭。
男人连忙摇了摇臂弯,又将他摇困了。
阿生见状不由莞尔,问道:“孩子是叫公孙继还是公孙纯”
男人悚然而惊,几乎跳起来叫:“你你真如牧民所说的那样无所不知吗”
“作为凡人来说,我知道的的确不少。”阿生坐在几案后面的模样仿佛一只慵懒的狮子,普普通通的语气就让人汗『毛』倒竖,“比如你叫赵云,常山真定人。比如你隶属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公孙瓒易京的当天,你带着他的小儿子单骑突围,被袁绍大军一路追杀,最后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青年男子瞪着她,像看一只凶兽。
“然我也有拿不准的事。”阿生笑笑,仿佛没在意赵云的表情,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公孙瓒子嗣众多,周岁上下的,究竟是公孙继还是公孙纯”
场面一时寂静,只有茶汤上的白雾袅袅升起,却吸引不来任何人的注意。
“看来云和继公子早就是雄鹰眼中的兔子了。”青年叹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会保他周全的吧”
“他得自己出息。”阿生的声音里带着三分冷漠两分凉薄,“我的地盘上,可没有凭借公孙瓒的名号作威作福的特权。若是不成材,就随他的姊姊放羊去。”
她这么说,反而让赵云放心。这个逃亡数月的忠勇义士『露』出一个苦笑,哑声道:“是我想差了,以辽东主的财富和人口,也不从一介孤儿身上图什么。”
“于我来说,你比这孩子有价值多了。”阿生单刀直入,打断赵云对故主的怀念感伤,“刚刚说要给我效力,是真心实意的吗”
赵云将小婴儿交给上来抱孩子的婢女,附身拜她:“先主退守易京的时候我不能劝,袁绍围城的时候我不能破,大公子死于匈奴之手的时候我不能救。若您不嫌弃我空有一身武力,请让我叫您一声主公,给我一雪前耻的机会吧。”
这个时空刘备早死,赵云没能及时跳槽去找刘老板。等到公孙瓒被袁绍围了老巢,道义也不许赵云丢下公孙瓒了。到了如今,算是彻底走投无路了。
阿生上辈子对于大名鼎鼎的赵子龙无感,这辈子见了真人了,初始好感度却很高。没有演义吹嘘的那么神,但独自一人带着婴儿逃亡,大胆谨慎、坚韧忠诚都是没话说。
因着这份好感,阿生挑了匹上好的白马给赵云,并将他编入了廿七的直属部队当偏将。这支部队向来被委以重任,不是护卫在曹生左右,就是挑大梁当先锋,出头的机会不在少数。
雪一场接一场地下,眨眼就是腊月。
阿生沿冬牧线去了一趟通辽和饶乐,巡视了沿途的冬牧点,等回到赤山城的时候,时间已经迫近年关。
赵云的伤彻底好全了,提着一张白狼皮来给她拜年。“知道主公不缺这点东西,就是个意思。”
“你将红山北边松林里的那只白狼猎了”
赵云挠挠脸。
“看来是大好了。”阿生笑。
赵云也跟着笑起来:“还没有谢过主公给阿咩母女两个赎身。城里的暖房好,继公子的新衣服也好,廿将军准了我这么久的假,我知道是主公在体恤我。”阿咩,就是之前收留赵云的牧羊女的名字。
互相唠了一会儿家常,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诸葛亮小跑着到了门外。见到赵云在,他也不过踌躇两秒,就甩了靴子进屋。
“曹子,前线急报,袁绍打下了河内郡,商丘、朝歌、山阳尽数失守,河东全郡失联。曹公亲自带兵,一直退过了大河,才算勉强挡住了攻势。”小亮气哼哼地摘了『毛』帽子和手套,抢过桌案上的水杯就咕嘟咕嘟灌下去。
阿生皱眉:“喝慢些,凉水伤胃。”
“慢不了”阿亮叉腰骂道,“袁绍是被猪油蒙了心了,乌桓还不够,竟然收买长安的董卓余孽当帮手,长安『乱』了几年,如今活下来的军阀哪个不是吃人肉的。他是嫌冀州司州两百万百姓不够祸祸的吗这种人也配当人主吗”
赵云也被袁大公子的『骚』『操』作惊呆了,连说了好几句“他这是在自取灭亡”、“袁绍已经势弱到这种地步了吗”。
阿亮小家伙是真被气狠了,向来不吐脏字的文明人连爆了好几句鲜卑粗口,然后才闷闷不乐地跪坐到阿生跟前,委委屈屈地说:“曹子,咱们出兵吧。抄他老窝。”
阿生不动如山:“我先看邸报。”
诸葛亮在前头府衙听了消息就跑来了,比正式的汇报快,但也没快多少。不一会儿赵奇、秦六和廿七就拿着邸报、书信连袂进了屋。南岛系三大巨头齐聚,就连一直在外活动的秦六都到了赤山。
赵云见状就有些坐不安稳,他只是个来拜年的新人将领,却似乎莫名卷入了曹生心腹的密会。赵云也是聪明人,弄清楚状况后就起身告辞。
阿生没有挽留他,转头跟诸葛亮说:“你代我送送子龙将军。”这是要撵小的走。
诸葛亮跺脚:“我恨不能多长几岁。”然而师命难违,他还是只能跟着赵云往外走。
等一大一小转过院子里的屏风,仆『妇』们就搬出一个长度超过六尺的大沙盘,然后迅速消失,临走前还不忘关紧了所有的门窗。
阿生和三巨头分工,对照着邸报快速动作起来,不到三分钟,标志着黄河的蓝『色』条带两岸就『插』满了各『色』小旗,默契得令人惊叹。
“蓝『色』的是大兄的军队,红『色』的是袁绍,黄『色』是西凉军,灰『色』的是趁火打劫的南匈奴,紫『色』的是乌桓。”阿生介绍完,想了想,又在冀州和幽州交界处『插』上一面黑『色』的小旗,“黑山军,他们跟袁绍有仇,曾经帮助过公孙瓒与袁绍对抗,但未必就是我们的友军。”
赵奇先绕沙盘走了半圈,然后叹道:“河东保不住了。好不容易有点人气,也不知道收回来会是什么样子。”
西凉军从长安出来,第一个祸害的就是河东郡,隔着一条黄河,曹『操』也是鞭长莫及。被抢劫钱粮还在其次,心疼的是那些南岛系的医官和粮官,只求他们够机灵,能带着百姓逃跑。但自己人自己知道,只怕死守河东的少不了。
“是我大意了。”赵奇的声音在烛光中显得格外阴沉,“本以为他会走青州平原郡、或者直接攻打鄄城,没想到他最后选了从司隶南下。也对,朝歌、雒阳、长安、封丘,哪个不是前朝王兴之地,正是他袁某人喜欢的。我本该料到,让河东官民撤退回许县的”
秦六拍拍赵奇的肩膀。廿七也轻咳一声:“木已成舟,重要的是接下来如何。从河内渡河,到许县只有两日路程。袁绍这一下可算是打了我们要害了,他的谋士也不全是草包。”
阿生注视着沙盘,眉间投下一片阴影。
“主公,是否准备出战”
阿生缓缓摇头,这个动作仿佛有千斤重。“如果没法把袁绍挡在大河以北,曹『操』坐不稳天下,也无法使你们心服。那就是天命了。”
这是阿生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的兄长,听得三人心头齐齐一跳。
阿生微微抬起下颌,黑『色』的眼珠盯着廿七:“你还是经历的战争太少了碾压小部落不算战争。明天到了军事大会的时候你看就知道,无论是徐荣还是段公,都说不出出兵救许县的话,远水救不了近火,这就不是战略上能实现的目标。”
廿七咬牙:“我当然知道这是战略上无法实现的。但只要我们攻打冀州,袁绍就必须回援。”
“围魏救赵难道只是围魏救赵吗在回援的路上设伏,一举歼灭对方有生力量才是最终目标。不然就是我们把辽东的实力暴『露』给袁绍而已,以后再想偷袭就不可能了。”
阿生一拳砸在桌上,沙盘中震倒了几片小红旗。
“歼灭百万大军,嘴上说说这么简单吗眼下必须等等到南线全面接战,我们才有充足的时间。如果不能彻底咬死袁绍,丢了河东又怎样,丢了威海许县,哪怕是被欺负到祖坟跟前了,该装孙子就得装孙子。”
手臂粗的蜡烛上,火焰不安地跳动,照得人影在地板上闪烁不定。
终于,廿七艰难开口:“我听主公的。”
“我也听主公的。”赵奇也冷静下来,找了个茶壶灌自己凉水,然后一抹嘴巴,自嘲地说:“我不会打仗,这就不是我该『操』心的。我只能说,西凉军那些畜生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秦六刚才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开口,画风跟两个好兄弟都不一样。“主公的决定是正确的。说好南线归大郎,北线归主公,那就各凭本事。大郎未战先退,本身就蹊跷,我们贸然『插』手,反而坏了他计划。且”秦六笑了笑,“若是大郎真能打赢袁绍百万大军,我们也得认他不是”
赵奇闻言烦躁起来,又灌了自己一口凉水:“说到底是主公为之前许县的事耿耿于怀呢。”
“便是没有曹安民的事,我也知道你们是不服的。”阿生的声音里带着些惆怅,“我所求的,不过是民法和理工的主张能通行大地,而追随我的你们能够善终罢了。名分也好,权力也好,打仗示威也好,和谈交易也罢,甚至是暗杀、与亲人决裂、或者拱手让出利益,都仅仅是实现目标的手段,不是目标本身。所以本就只是工具的东西没什么不可让步的”
赵奇沉默了,然后把茶壶里剩余的水都倒了个干净。“我就知道,要做千古的好事是没法痛痛快快过一辈子的。”他红了眼眶,小声嘟囔着,身体摇摇晃晃像是要倒下去。
廿七及时扶住赵奇的后背。
他们相互扶持快四十年了。从幼年走到了壮年的尾声。鬓角染了白发,眼尾有了细纹。接下来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出征,然而带领他们的人依旧步履坚定。
“那就说好了。”廿七举手发誓,“只要大郎正面击败袁绍百万大军,保住许县,飞鹰骑这一系的人就不会对他称帝说半个不字。”
南岛系中隐藏最深的独立派,终于松口。
作者有话要说: 垃圾墨者,丢我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