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回到徐州的第一天, 就参加了二弟的拜师宴, 同时在宴席上的宾客,几乎囊括了所有徐州的世家豪族, 从陈登这样的读书门第, 到糜竺这样的商贾之家, 应有尽有。
一个乌发青衣的女子坐在上座,接受少年诸葛亮的束修, 以及诸葛玄的托付之语。她是做男子的打扮的,于是在场的所有人也就默契地当她是个男子, 没有人敢提『性』别这码事。
不过话说回来, 即便她穿了女子的衣服, 在场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这不是畏惧于强权, 而是畏惧她在学坛的声望。时至今日, “仲华公”已经为《五经》、《史记》、《黄帝内经》、《法论》、《韩非子》等六十多本百家着作写注,并创作了《曹氏算术》、《曹氏『药』典》、《曹氏法论》、《曹氏天文地理》等二十多本曹学着作, 以绝对的高屋建瓴之态,压迫整个学坛。
说得疯狂一点,从上古到现在,大约只有孔子的博学与黄帝的创造能够与她相比吧。即便是再崇尚古人的腐儒都不能不承认, 有的人活着, 但已经注定能成千古师。
那她是男是女, 还重要吗?
宴饮完毕,世家子弟们彼此告辞。有些人前往兖州上任,有些人则留在徐州, 接受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其中最为忐忑的是糜竺。
因为他这个“勾结刘备、暗害曹师”的小人,此时正坐在曹生的牛车上。那个据说胸口挨了一刀因此重伤不愈的女子,就坐在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我听说糜氏出自朐县。”阿生剥开一个橘子,分了半个果肉给糜竺,又将剩下的一半中分出一半递给新鲜出炉的小徒弟。
诸葛亮接过来就直接放进嘴里,很甜。但糜竺不敢动,捧着半个橘子,像是捧着个装硫酸的易碎品似的。
阿生也不『逼』他,转而跟诸葛亮说话。“从前晏子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句话在真实生活中是错误的。下邳、东海,都在淮河以北,也能生长甜橘。而枳树在淮河南北都有分布,可不是橘树转变而来的。”
诸葛亮眨眨眼:“意思是先贤也会犯错吗?”
阿生摇摇头:“这只是一方面,你再想。”
少年诸葛亮就捧着脑袋,冥思苦想起来了。他自从离开了那些与他格格不入的同窗,来到阿生身边,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至少不是整天一副“老子最厉害,你们都是傻『逼』”的中二模样了。
“我与你一个提示,”阿生笑着说,“所有脱离语境谈理解,都是耍流氓。”
“那我知道了。”诸葛亮说。
“哦?”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言,语出佚名的《晏子使楚》。晏子到楚国的时候,楚王绑了一个盗贼,说他是齐国人,以此来羞辱晏子。问他说:‘齐国人都喜欢偷盗吗?’晏子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回应,表示齐国人在齐国的时候不偷盗,到了楚国就偷盗了,是不是说明楚国的水土不好啊。楚王因此羞愧。”
阿生点点头:“书背得不错。”
诸葛亮双眼亮晶晶的:“晏子未必就不知道淮北有橘,淮南也有枳了。但他只求一个说明水土改变草木的例子,能够用来讽刺楚国的水土就好。至于‘橘’和‘枳’的事是否完全成真就不那么重要了。”
“阿亮是真的很聪明啊。那你今天这番谈话中学到什么呢?”
少年诸葛亮伸出手:“我想再吃一个淮北的橘子,然后才能告诉曹子。”
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向祖父讨要水果茶的自己。阿生的嘴角克制不住地勾起一抹笑,她将手掌盖在装橘子的陶盘上方。“答对了,才能吃。”
“那好吧。”阿亮撇撇嘴,『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我今日知道了,辩论中的自然道理,不能轻信。因为无论说话者是多么的贤能,道理有多么的广为人知,他当初说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驳倒别人罢了。为了驳倒别人,他们就可能篡改事实。”
阿生拍了两下手掌,就连一直装鹌鹑的糜竺也忍不住叫好道:“徐州境内有这样的才俊,我以前竟然没有听说过。”
诸葛亮的小脸上飘起得意的红晕。“曹子,你觉得我说的怎么样?”
阿生笑了笑:“你现在这个年纪,能够想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到底是失于尖刻了。”
“哦。那如果曹子用不尖刻的话说呢?”
“语言的功能,不只是描述事实而已。表达自己的观点,论证自己的观点,乃至于创造一些有意义的假话,都是语言的功能啊。也是文字最让人着『迷』的特点所在。”
诸葛亮低头,慢慢消化这段话的内容。
阿生『摸』『摸』孩子还没有束发的头,就任凭他去思考了。
接下来,阿生将目光转向糜竺,发现他手中的那半个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吃完了:“糜家主,吃了我的橘子,可否帮我办些事呢?”
糜竺一震,但他这个时候已经被轻松的教学氛围所感染,紧张害怕不起来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全听仲华公吩咐。”
“我听说,你是朐县人。”
“是。”
“朐县靠海,港口通商海外由来已久,所以才有大富商贾之家云集,可是真的?”
“仲华公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想往朐县去,还请糜氏略尽地主之谊,如何?”
糜竺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他原本以为,有了刘备那码子事之后,他们糜家在曹『操』的治下是再也兴盛不起来了。没想到作为受害者的曹生竟然会主动递出橄榄枝。这对于水深火热中的糜家不亚于一根救命稻草。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这个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就差热泪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