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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落下好一会儿了, 天上的寒星才亮起来, 或者说,人类的眼睛才能够习惯更黑暗的环境。郭嘉能够看见被夜风吹落的大把大把的树叶, 也看清了地面上渐渐凝固起来的鲜血。

一个单薄的人影站在反光的血泊中央, 身穿古怪的铠甲, 用一根同样古怪的圆管对准他。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但郭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住了, 汗『毛』倒竖,大脑中全是尖利的呼啸声。

他当然认得这张脸, 他曾无数次在学宫神圣的高台上见过这张脸, 也曾无数次在田间地头、在『药』铺医堂见过这张脸。这张脸永远是悲天悯人、平等包容、坦诚和善, 简直是最光辉无瑕的神明在这个世界上的投影。

但现在完全不同!

那个曾经完美的神明站在荒芜的山林中, 脚踏鲜血, 面无表情,眸黑无光, 仿佛被她注视的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死物。

我看见了神明背面的邪魔。稀疏而冰冷的星辉之下,郭嘉无法克制住自己打颤的牙齿。死亡的危机感是如此清晰,让他连逃跑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然后女子的表情松动了。

“啊……是奉孝啊……”

杀意消退了,郭嘉顾不上『摸』头上的冷汗, 先行礼:“嘉, 嘉拜见——”

“能劳烦你帮我搬一下尸体吗?”

啊?

“快。”

啊?

两刻钟后, 郭嘉吃力地拉着一具尸体的脚,往山岩前的空地上拖。“呼,呼——”他累得大喘气, “十五,这就是最后一具了。呼——”

总算到达了目的地,郭嘉松手,让尸体的脚直接砸在落叶上,然后一手扶着腰“哎呦哎呦”叫了两声。他抬眼看看靠在一颗枯树上不为所动的阿生,小心翼翼地试探:“您不会还要我挖坑埋了他们吧?您行行好,咱们用火烧的成不?”

阿生此时身上的戾气已经退去不少,她抱着狙.击.枪,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往常那种平和的感觉:“我记得很早以前在许县的时候,你就问过我,世上有活着的圣人吗。”

“嘉——”

“你是对的。在高台之上受人顶礼膜拜的,不是圣人,只是一个心怀恐惧的引路人。”阿生朝前走了两步,走到所有尸体的正中央。她似乎走得很费劲,伴随着步伐传来机械轻微的摩擦声。然后她伸出手。

郭嘉眼睁睁地看着十五具尸身在星空下慢慢虚化,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再抬眼看时,地上哪还有什么尸体,要不是渗入鲜血的泥土比别处颜『色』更深一些,他简直要怀疑刚刚看到的修罗场是自己的一场梦境了。

郭嘉是个不信怪力『乱』神的,这下可吓得不轻,他跟见鬼似的指向阿生:“你,你你你……”然而紧接着他就发现,阿生的武器连同那身奇怪的盔甲都不见了。

仲华公身上就穿着一套白『色』的单衣单裤,风吹开她散落的黑发,『露』出她左肩上的一道巨大的伤口,一直向下贯穿胸口。鲜血以极为吓人的速度在白『色』布料上扩散开来。

“你受了重伤!”郭嘉下意识地一步跨上去,扶住女子摇摇欲坠的身体。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一直到刚才为止,是那具古怪的盔甲在支撑她。

“这是张飞的斧子留下的伤口吧?”郭嘉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说实话,就算是在阵前面对瞬息万变的斗法,也没有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来得诡异而难以掌控。

阿生半合上眼,『露』出笑容,细小的气音在郭嘉耳边响起:“你是对的,我不是圣人。所以……”

郭嘉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即将被坑的预感非常清晰,但更多的是一种安全感,那种知晓了常人难以碰触的真相后的安全感。

“……善后就劳烦你了。”她彻底闭上眼,脱力的身体滑下去,宛如沉入泥沼。

阿生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颠簸的马车上。晨曦从布料的缝隙中透进来,显现出一种青『色』与浅金的过渡『色』。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了,但随着车板的颠簸,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渗出来。

头脑昏昏沉沉的,而挂在胸口的空间玉佩简直灼热得要烫伤人。就算不进去阿生也能够想象出空间里的景象:水面被尸体染红,粉『色』一直蔓延到天际。也许还会有一个气急败坏的机械音在空气里疯狂叫着“警告!警告!生命体征已经达到临界点!任务即将失败!任务即将失败!”

这种无厘头的中二想象让她嘴角勾起一抹笑,随即牵动了她的伤口,引来一阵让人眼前发麻的痛楚。

真现实。

“水……”她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得要轻多了。

但伴随着她的声音,马车戛然而止。然后是“咚”的一声双脚落地的声音,再然后,帘子被掀开了,『露』出郭嘉带着黑眼圈的脸。

“仲……仲华公,你坚持一下。”郭嘉将一个装水的陶碗递到阿生嘴边,不过他脸上悲伤的表情让阿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嘴实在发干,只怕是昏『迷』有好一段时间了,但胸前的伤口又无法允许她大口喝水。于是一个最简单的“喝”的动作,比起负重越野也不差多少了。

两辈子,她还真没有受过这么重的物理伤。

“去哪里?”喝完水,阿生的声音总算是清楚一些了。虽然身体还发飘,但能够头脑冷静地交流。

郭嘉帮她掖好被毯,半低着头:“仲华公伤势过重,成县和任城的医官只是暂时止住了血。他们叫我尽快将您送回许县,一来许县的『药』材最齐全医术最高明,二来,若是有所不测,可以见主公最后一面。”

这孩子有时候直白到让人心梗。

阿生咳嗽一声,伤口撕裂,车中的血腥味瞬间又浓了两分。

郭嘉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不通医术,所以只能站着,假装一切尽在掌握中。

“就你一个,没护卫?”

“旁人都没有我的马快。且赖仲华公建设之功,新道两旁民心相护,安泰得很。”

阿生将头靠到车厢壁上,合上眼:“辛苦你了。”

您老还真放心我。郭嘉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愣了片刻,还是回到驾车的位置上坐好。“仲华公,您再坚持一下,午时就能到昌邑了,换『药』吃饭都有着落了。”

若不是身体状况不允许,这将是一趟让人心旷神怡的旅程。五年苦心经营在此时给予她巨大的回报。从大城到大城之间,沿途的每一个驿站,每一个医堂,乃至于每一处小学堂,每一座村庄,都向她伸出热情的援助之手。

家中稍微宽裕起来的百姓在面对“曹”字旗时毫不吝啬。凡是他们稍有停留的地方,就会有闻讯而来的百姓送来姜汤、鸡蛋、豆腐、面条,甚至还有阿生完全消受不了的土酒与辣油。

最后,郭嘉推拒礼物的客套话熟练得跟转车轱辘似的。

阿生大部分时候是昏睡着的,而“仲华公受伤”的传闻已经沿着新道两侧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去。他们进入昌邑的当天夜里,就遇到了前来接应的谍部人员。他们不光调集了杀菌消炎『药』物,还给郭嘉更换了马匹。

越是进入富庶地带,医疗和道路条件就越发出『色』。等到过了定陶,阿生已经能够强打起精神说两句长句子了。

两旁都是旷野。只有郭嘉架着两匹千里马拉车,孤零零地在新道上快速奔驰。

用千里马拉车,放任何一个爱马的人来,都要说上一句丧心病狂。但郭嘉不是爱马人,他是郭嘉。相比起马匹,他更在意那些消失的尸体。他怕阿生昏『迷』的时候再发生什么神奇的变故,因此坚持拒绝了沿途军队跟随的好意,不惜消耗马力单独上路。

再说了,他们现在谈话的内容,也实在是不方便让第三者听到。

“您手中的谍部遍及五湖四海,哪里需要您亲自动手呢?”郭嘉一边挥马鞭,一边问,同时他心里嘀咕一句:“况且您手握神器还身受重伤,这是何苦来着?”

“你顺序问错了。”阿生披一件青灰『色』的外袍,半躺半坐在车厢里,为了减轻重量,这辆车就大小来说有些『逼』仄,无法容她躺下。“你应该先问我为什么要杀刘备。”

郭嘉从善如流:“您为什么要杀刘备?我以为您是宁死都要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那类人。您说过,您是谋道、谋国,至于谋战、谋人,是我们这些小辈的事。”

“对刘备动杀心,是他在虞县担任县令的时候。刘备亲抚农桑,伸冤解难,在虞县很得民心。”阿生长吐出一口气,“但当他离开的时候,虞县百姓只知道有刘备,不知道有律法。因为害怕继任者盘剥,哭喊着要跟随他离开的有几百家。”

郭嘉这才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所以您将他调到许县担任颍川太守。明面上是高升,其实是将他同民众隔离开来。”

呼吸声在车厢里有规律地响着,好半晌,才继续有声音传出来:“与我来说,有野心,不算什么;有才华,也不算什么。但刘邦、刘秀乃至于刘备,他们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能够重燃黔首对于人治的信心。”

车厢里的人发出一声嘲弄的笑,紧接着是牵扯到伤口的闷哼。“我当然可以放他走,然后光明正大地迎战。在我和阿兄的打击下,他将像一只丧家之犬,终身无法在同一块土地上立足超过十年时间。但是,奉孝,但凡他所呆过的地方,人类将变得懒惰。

“普及知识,学习律法多辛苦啊;辩证、理智地看待仇怨多辛苦啊;自己为自己争取命运多辛苦啊。我的统治根基无比脆弱,因为再没有比相信一个英雄、一个仁慈的救世主以及跟他同一个姓氏的后代更轻松的事情了。这种影响,会随着刘备的故事代代相传,即便是一百年,一千年都无法消除。

“他在毁坏我的道。”

郭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阅读过曹学所有着作,但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被这种思想所打动。

而车厢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因为这次说话的内容实在是长,已经隐隐带上了颤音:“我动用政治暗杀,固然是在侵损自身的底线。这种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但对于刘备,我只能将唯二的机会留一个给他。”

“可一可二?”郭嘉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马车继续向前奔驰,秋阳高悬,在这日渐寒冷的季节里显得无比可贵。“信仰同一个姓氏的后代……”郭嘉突然醒悟,『毛』骨悚然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难道说,汉帝……”

“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正确与否。但站在历史的分叉点上,只有我来做选择。奉孝,你适逢其会,将我的真面目记入史册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

郭嘉语塞。所有的震惊皆化成无力。你tm还真是相信我。

车厢里传来最后一声叹息,几乎低不可闻,但郭嘉确实清晰地听见了。

“负万民之命,承千年之运,何其重者。”

看不见,但那个人,大约是流泪了。

于是郭嘉也叹息一声,架着马车一路向西。还没有过二十五,但郭嘉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有一千年那么老。

至于“为什么亲自前来”这个问题,已经太过肤浅了。也许是她想要用亲手沾血的方式提醒自己,也许是她想保护那些在她看来太容易受到罪恶引诱的谍部人员,也许是她想独自背负起选择的重担……

但总之,这个时空已经在大部分人的无知无觉中走过了又一个关键『性』的命运分叉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章将在打袁绍后进入尾声。

我知道很多人对于刘备有着很高的期待,但不幸的是,我只按照自己的大纲写故事。

之前关于阿生暗杀刘备一事,群里有产生讨论。我很高兴一些持反对意见的读者积极表『露』自己的看法,你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是这个信息繁杂的时代中最宝贵的素养之一。相比之下,我个人的见解能否得到广泛认同反而是次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