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了第一场秋雨, 这是庐江地区今年入夏以来第三十八场雨了。天阴沉沉的, 仿佛有哭不尽的眼泪,淅淅沥沥地在空中飘洒。
灌浆期不见阳光, 大片大片的稻谷和粟苗腐烂在田地里, 黔首贫民只能以小得可怜的杏和枣勉强度日。很快的, 一切能找到的野果都被吃完了,人们开始吃野菜, 吃河蚌,乃至于泥鳅和蛇。再接下来, 伴随着河水日渐浑浊, 水肿、腹泻等怪病在各地不断爆发。
民怨沸腾。这也是夏收季节过后袁术全面溃败的主因。
到了逃难的时候, 还依旧跟随在袁术身边的士兵, 也是满脸冷漠。与其说他们是一支保留着最后忠诚的部队, 倒不如说是一个为了增大逃命几率而不得不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
然而袁术依旧缺乏自觉,或者说, 出身高贵的袁家公子从来都对底层人的态度缺乏自觉。
“快!快!再加把劲啊!到了朕的庶兄那,你们都有赏赐。”伴随着袁术嘶哑的声音,断了一根车轩的马车在土路上飞快奔驰。车轮两旁飞溅起泥水,喷了车旁的士兵一脸, 然后与雨水混为一体, 顺着他枯黄的面孔流下。
“快!快!该死的刘繇, 竟然背后捅朕刀子。无耻小人!他们姓刘的都是无耻小人!”伴随着湿透的马鞭抽出闷响,敞篷马车不断翻越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的泥土和石头。精美的涂金和红漆被污泥覆盖,再也看不出曾经光采照人的模样。车顶上的伞盖早就不知去向, 袁术全靠天子的冕旒挡雨,胡子都湿透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比在泥里跋涉、渐渐掉队的士兵们好太多太多了。
雨慢慢小了,天还是如墨般晕染着灰云。前方的雾气慢慢散去,『露』出一个长满栗子树的小山包。
“刘繇呢?刘繇追上来了没有?”袁术扭头看去,他此时湿发黏成一团,这一扭头,险些连同摇摇欲坠的十二旒都一起甩出去。“刘繇的兵追上来了没有?啊?!”
后面上来回话的小兵看着腿都要断了,他扒着车辕:“报,呼呼,没见到有追兵。”
袁术这时候顾不上对方礼数不周,也没有称呼他“陛下”了。他拍着胸口:“没追上来就好,没追上来就好。等我离了扬州地界,就好了。徐州陶谦一向老实,我从他那里借兵……也许用不着去冀州找那庶子。”
他宝贝地从胸口取出一个包裹,看形状像是一块巨大的方形印章。解开最外层的布,里面还有一封信,是袁绍同意接纳他(和他的传国玉玺)的信。
袁术盯着那封信,脸上『露』出苦闷与不甘的表情。“那庶子,想不到……”他小声嘀咕,但终究没有将信扔掉。袁术又将印章和信件包起来,在这样的逃命过程中,这个布包竟然被护得严严实实,干燥得很。
“走,”袁术跟手下说,“北上,去徐州。”
“主公,还有半数人没跟上来。是不是……”
“是什么是?!我们在此已经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了。没来的人估计早就做了刘繇的刀下鬼。快走!”还穿着华贵正装的袁术卷起袖子,将鞭子狠狠一抽,掀起泥点无数。
于是车轮缓缓转动,再度上路。过了前方的界碑,就是徐州。而陶谦,是这次少有的没有发兵寿春的诸侯了。
“有多少人想要我的传国玉玺,你们知道吗?!九江郡内到处是想捡漏的,你们知道吗?!该死!该死的!该死的曹『操』!该死的刘繇!该死……”久违的太阳从乌云后『露』出一丝光亮,但袁术却越发暴躁,咒骂不止。士兵们低头,默默听着,连身上的泥点都懒得搭理。
就这样,这支只有一个人在唠唠而其他人沉默到诡异的队伍,跨过了界碑。
“袁公路,我等等候你多时了!”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大喊,小山包上突然出现了一支部队,竟是高举着陶谦的旗号。再定睛一看,那领头的正是陶谦手下的大将臧霸。
袁术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群雄逐鹿,他是被当成那只鹿了。对面少说也有五千精兵,而自己这边呢?百来个有气无力的残兵败将。左算右算,都是一道送命题。
“哈哈哈哈。”袁术大笑,“陶谦平日里装得与世无争,结果呢?还不是觊觎传国玉玺。这是要顺应天意的宝物,怎么可能选择畏手畏脚的陶谦。”
“你闭嘴!”臧霸抽出了刀。
“呵。真要杀我?你可想好了,我袁家的门生故旧遍布徐州,杀我容易,杀了我之后还想太太平平地得到世家支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臧将军,你可想好了,别给你主公带去麻烦呀。”
“留你一命也不是不行。”臧霸玩味地看了眼狼狈不堪的袁术,“把玉玺交出来,就放你们过去。”
袁术脸『色』铁青。
“交不交?”臧霸笑。
袁术抱紧了怀里的包裹,手开始颤抖。“天命”还是『性』命,这是个问题。
好在上天没有让袁术纠结这个问题太久。“袁术,你纳命来!”伴随着还带有少年清脆音的怒斥,只见一个穿黑衣红裤的骑兵从湿漉漉的草丛里窜出,伴随着马匹奔驰的冲力,□□直接挑飞一个袁兵。
“袁术!”孙策勒住马缰,刚刚长出绒『毛』胡须的英俊面庞微微扭曲,但最终回归成钢铁般的严肃,“今日我就要报杀父之仇。”
话音刚落,就见越来越多的黑『色』骑兵从草丛里的小道钻出来,站在孙策身后,人数越来越多。最后冒出来的两个少年,一个是曹昂,一个是周瑜,看向孙策的目光都带着担忧。
“伯符,”周瑜拍马上前,轻轻按住孙策拿枪的手,“伯符冷静。为长远计,袁术只能由曹公来杀,我们之前就说好的。且你怎么今日跑出来了?也不怕曹女不乐意?”
孙策眉头都紧得快夹死苍蝇了。“我要用袁术的首级,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你tm怎么就这么犟?周瑜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曹昂:“子修快拦住他。”
曹昂,曹昂眨眨眼,一脸无辜。
你tm怎么就这个时候卖萌?周瑜都快急疯了。这真要让孙策杀了袁术,曹『操』心再宽恐怕都要对这个女婿有芥蒂了。
按照预定的计划,他们只是缀在后面撵着袁术走,『逼』他去冀州,这样就有了讨伐袁绍的借口了。谁曾想袁术这么不经用,没出扬州呢,就走投无路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术到底是当了好几年皇帝的,结果竟然连一支乐意效忠的部队都没有,也混得太失败了吧。
眼看着袁术不行了,孙策就急了,蹦出来抢人头。但这个人头不能抢啊,不光是因为掉落物品是“谁拿谁死”的传国玉玺;这个人头也是“谁杀谁当王”的象征物。
在曹营极受重用,曹『操』就差把孙家的几个当自己儿子了,这情况谁乐意翻脸啊?反正周瑜是不乐意的。
袁术自打孙策一『露』面就心底凉透。这小子在寿春城下一连斩了他三员大将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呢,且孙伯符被杀父之仇『迷』了眼,什么利益关系都听不见去,哪怕是交出传国玉玺呢,他也未必会多看一眼。
怎么办?
他眼珠子绝望地『乱』转,终于发现了唯一一个可以从孙策手中救下他的人——曹昂。他是孙策上司曹『操』的儿子,论地位比孙策高。孙策要还想在曹营中混,必须听曹昂的话。
这么一想,袁术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高声呼喊起来:“子修贤侄救我啊——我愿意将玉玺奉上。这可是自始皇帝以来的天命所在啊。”
前面的臧霸眼睛都快要凸出来了,到嘴的肥肉就要飞了?“主公,袁术要向曹军投降,咱们快上吧,别被两个小子抢了先。”
陶谦却是怕了:“孙伯符悍勇举世皆知。曹昂所带的都是曹军精锐中的精锐,俗称飞鹰骑的,悍不畏死。曾有与西羌战至最后一人的记录。这样的军队,小打小闹是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的。抵死相搏,就是与曹『操』不死不休了。”
臧霸犹自不甘心,命弓箭手拉满了弓。但上面的陶谦懦弱,他也就只是让弓箭手拉满弓而已。
那边袁术还在利诱:“子修贤侄兄弟众多,只有建立功绩才能脱颖而出。有取回玉玺的功绩,必然能得令尊喜爱,将来就是傲视兄弟们的资本啊。”
曹昂笑了笑,仿佛是才听明白了袁术在说什么。
“曹子修,你今天拦我,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孙策扭头看他,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压出来似的。
曹昂解下弓,将孙策的□□往下一敲。“公瑾说得对,你做这件事不合适。”
孙策正要变脸,就见曹昂弯弓搭箭,箭尖直指袁术:“袁公路,你说的都挺好。然你视若生命的宝物,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放弦,箭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支黑『色』的刻有“昂”字的钢铁箭破空而去,穿透了袁术胸前的方形包裹,紧接着洞穿了袁术的胸口。
假的吧?就连孙策都呆住了,连那块害了他父亲『性』命的石头破碎的声音都没听见。
血花四溅。连同晶莹的玉石碎片在空中炸开,散落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
“所谓传国玉玺,本就是暴秦所造。五帝没有玉玺,照样万民臣服;王莽、袁术据有玉玺,照样不得善终。我读圣贤书十七年,只知道效忠仁爱的君王,安抚善良的百姓,不知道有玉玺。”说完这段话,曹昂收弓,脸上依旧是那种不在状态的微笑。
“既然任务有变,公瑾,咱们是不是该回去禀报啊?伯符,你明天是大喜的日子,再不走,就赶不上吉时了。诶,对了,刚好连祭祀孙伯父的祭品都有了,这不正是甚好甚好。”
孙策呆了好一会儿,才拍马上前,挥刀斩下袁术的头颅,将那天子冕旒一扔,提着头发就走。
黑『色』的骑兵无声跟上,消失在树林中。只留下曹昂那依旧不在状态的声音:“陶伯父,明日长姊大婚,您不如随我们一起去喝杯喜酒?”
陶谦背上全是冷汗:“不了不了。没备贺礼,还是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