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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 又到了大火星在傍晚的时候划过天际的季节, 昭告着最炎热的季节即将离开中原。

河东,一片被接连而来的巨大灾难折磨得精疲力尽的土地。在精疲力尽之后, 是接受军事化管理的麻木。而在赵奇特『色』的管理之下, 这种麻木竟然衍生出正常的社会生活来:

金灿灿的麦田被成片收割, 夏豆、玉米被播种,沿河的水田里, 甚至开始栽种水稻。农民们在田间忙碌,官兵们沿着道路巡逻。大家族的『妇』孺老弱闭门不出, 但总有年轻人是要出来干活的——或参军、或持刀笔, 等到疫区解封了, 总还要有条出路。

安静、平稳, 这就是如今河东的写照。所有人的脾气都在赵奇面前变成了没脾气。就比如他现在走在一条新铺的夯土路上, 沿路的农民都不敢抬头看他。

这条路是通向大阳城的。在距离守城的军营半里地的地方,有一片竹林, 林中有溪、有花圃、有小楼,里面住着一位特殊的女人。

荀攸与他同路,一个长袍广袖的文人,一个精干冷酷的军士, 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我接到消息说, 仲华昨日就已经进入大阳城了。”荀攸先开口问道, “我消息没有你来得灵通,你倒说说,这是为何啊?她如今的地位, 哪里用得着以身犯险?”

赵奇“嗤”一声:“还不是牛痘推广不顺,她才亲自来的。也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改不掉的『操』心劲。”

“你们两万家臣,就没一个能进言的吗?”

赵奇斜眼看荀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难道公达就不是君子了吗?不还是在疫区陪我住了这几个月?”

荀攸叹气,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主人来此的原因,与公达来此的原因是一样的。大丈夫无权则无法立身,无功则无所成名。她要是能被危险劝住,那今日就只是个后宅『妇』人,而不是仲华公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竹林。阳光将竹叶交叠的影子投『射』在卵石铺成的小道上,清幽无比。随着转过几个弯,就看到一扇闭合的小巧院门,由深绿『色』的竹筒拼成图案,与其说是能防盗,倒不如说是展现了此间主人的才情。

悠悠的琴声从小门后面的建筑物里传来。两层楼高的小屋修得宽阔舒适。一楼的起居室是大开门,门前的走廊有三米宽,四周悬挂竹帘,拉起帘子就是个阳台。

而此时,一名身穿素衣的女子正在廊上抚琴,姿势温雅端庄,如同画中仙子,又仿佛佛山隐士。

赵奇与荀攸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眼前这位,才学品貌都是拔尖的,本足以惊艳一个时代,但有了曹生那种要与天比肩的伟人珠玉在前,就显得这位在“功业”二字上差得太多了。

他们在门口一直等到蔡琰一曲“高山流水”奏毕。“蔡大家。”赵奇率先跨步上前,隔着一道矮矮的院门拱手道,“不知蔡大家找我有何要事?本月令尊的书信已经送达,衣食也按照约定一分不少。奇奉主人之命安顿蔡大家,就不敢不周到。”

蔡琰放下琴,朝门外拜了拜。“赵太守,琰一切皆好。”她没有自称“妾身”,而是自称“琰”,这个称呼的转变让赵奇微微眯了眯眼。

“赵太守,此次请您过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蔡大家请畅所欲言。”赵奇抬头,『露』出一个笑。他是一笑就能年轻十岁的脸型,即便知道这是个六亲不认的酷吏,也很少有人能抗住他笑起来时的那种亲和力。

“赵太守,”蔡琰微不可查地搓动一下双手,“我听说,仲华公有了根治虏疮的方法,可是真的?”

赵奇正『色』道:“我们宣讲牛痘法也有半月了,蔡大家虽然住得偏僻了些,但也该是知道的。”

“是要先得一次牛痘,此后便不会再得人痘,对吗?”

“没错。”

“我听说,接种所门口罗雀,是真的吗?”

赵奇苦笑起来:“河东没有发现虏疮已经过去三月,只要再过三月,就能解封疫区。父老乡亲们无论贵贱,都不想主动长一次痘,宁可抱着侥幸心理拖日子。我也不瞒您,为了牛痘,主人已经亲自进入河东了。”

蔡琰抬起她温润的眼眸:“仲华公是给自己接种了牛痘,所以不畏虏疮吗?”

“不光是主人自己,曹家上下已经全数接种,连没满周岁的五公子和六公子都是一样。牛痘『性』温和,接种百人,才有一人发热,有『药』石针砭,保住『性』命不难……”

“您不用再说了,我信仲华公。”蔡琰打断他,“我要接种牛痘。”

赵奇:“啥……啥?”万万没想到,河东第一个想吃螃蟹的人,竟然是蔡琰。

“还请赵太守告知安邑、河北、解县、大阳、闻喜各家族,蔡琰要接种牛痘。”

赵奇眼『色』都变了,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隐居在竹楼中写书弹琴的女子。他深深一礼:“奇,代河东百姓,谢过蔡大家。”

蔡琰的牛痘是阿生亲自种的,就在大阳城的城墙上,底下围观着上百号群众。棉签沾酒精给胳膊消毒,然后用金属针将牛痘的胞浆打入体内。

“疼吗?”阿生轻声问她。

蔡琰摇摇头:“我已经历锥心之痛。区区针灸,无碍的。”

上次见她的时候,虽然文静,但骨子里还是个天真的少女,如今却是被现实给催熟了。

阿生忍不住想去『摸』『摸』这孩子的头,但碍于几百双眼睛盯着,只好作罢。“我在学宫,还给你留有位置。”她轻声说,然后转过身去向众人宣布接种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蔡琰都坐在城墙脚下的草棚中,接受百姓的围观。她胳膊上的伤口发红起包了,百姓就跟见了瘟疫一般跑开。然而第二天还是有人忍不住来看。第三天人更多。她的疱疹就在众目睽睽下化脓结痂,最后好全了,只剩下一个圆形的疤痕。

接下来,轰轰烈烈的河东种痘运动拉开了序幕。

“青史上会留你的名字。”蔡琰走出草棚的那日,阿生对她说,“不只是因为你的才情,更是因为你的勇气。勇气啊,在『乱』世中是比才情更加可贵的东西,它能让战争溃逃,让民族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