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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

河东郡一间不起眼的用树枝搭建的破屋里,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靠在摇摇欲坠的窗户旁边。除了窗口吹进来的风, 还有屋顶漏下的雨。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

男子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似的。

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砰一声, 落下好几块木头碎片。“荆先生也失败了吗?你准备怎么跟主公交代?”来人趾高气扬,“平日里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结果还不是跟我们兄弟差不了多少?就是逃命的本事不一般。”

男子『摸』『摸』大腿上的新刀疤, 冷哼一声:“我若是真想杀人,还没有谁能拦得住我。不过是不想造太多杀孽罢了。”

“哦?呵呵。那你倒是说说, 怎么从上千人的包围中刺杀小皇帝?”袁家的刺客蹲下来,目光中却全是嘲弄。

“我伤了腿, 想用武力是不成了。”“荆先生”靠墙上,慢慢取出一个瓷瓶,“但想要杀人,还有比刀子更猛烈的办法。”

“用毒?”刺客们相视大笑起来,“我们也不是门外汉,轮得到你来提醒?但曹家的厨房守得跟铁桶一样,再说了,皇帝吃东西前可是有专人试吃的。”

“哈, 这必须吃下去才能生效的,都是人间之毒。”“荆先生”晃了晃那个小瓷瓶,“碰到了就要人『性』命的, 才是天毒。”

袁家刺客们不说话了, 半信半疑地开口:“你最好不是自吹自擂。”说罢, 领头的就伸手来抢。

“荆先生”眼疾手快地将小瓷瓶塞回怀里。“你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天毒。开了这个瓶塞,这屋里的一个都逃不掉。”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您想要什么?”

“给我准备一个蠢货,一个能够接近刘协的世家子弟。我看这河东卫家五房的那个傻子就不错,暗地里还跟袁术眉来眼去的,别告诉我袁绍舍不得。”

“这……我得上报主公。”

“呵,去吧去吧,别让我等太久。我可是在用『性』命做这个差事。”他说,眼睛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

发生在191年秋季的“刺驾案”,是震惊了全国十三州的世纪大案。

九月末,在当年的蝗灾中受害最轻的曹『操』整齐兵马,带领八万大军挥师南下,剑指袁术的都城寿春。一路上,军粮不接的郡县望风而降。出征不到一个月,就打下豫州全境和扬州两个郡,对寿春形成包围之势。

一时间,海内诸侯如惊弓之鸟,纷纷上书纳贡。就连袁绍,都派出使节往许县送交年礼,大有说和之意。许县各大臣家中门庭若市,故旧亲朋往来不绝。

小皇帝这里更甚。从各地来邀请他赏景、狩猎的帖子如雪花一样。其中的九成九都被推拒了。但就偏偏是剩下的百分之一里,出了问题。

十月,汉帝巡视河东,安抚关中屯民。当时有富家子弟携部曲袭击山夷,抓获俘虏百余人,于猎场中『射』杀取乐。汉帝喝止了这种暴行,并从内库出资赎买幸存者。其中有患虏疮的共八个,突然暴起伤人。汉帝因此染病,高烧不退。

当时曹生在颍川为前线转运粮草,闻信骑马日夜奔驰,赶到河东也已是五日之后,染病者已多达十数人。

十月二十一日,河东全境封锁,许进不许出。

皇帝感染了瘟疫,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得沉『迷』盛景中的人们脑浆迸裂。跟随皇帝巡视关中的杨彪就差以死谢罪了。

“仲华公奔赴颍川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将陛下托付给我。却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老臣羞愧万分。”他跪在刘协的住所外一遍遍磕头,把皮都磕破了。

东汉不是明清,这么惨烈的磕头法,上次见还是二十年前士人们求桓帝解除党锢的时候。

寝殿周围站着的都是穿青白『色』制服的医官和医女,脸『色』肃然得跟雕像似的,只有眼神中偶尔流『露』出两分同情。

“杨公,您请起吧。”终于,有小医女跑来劝他,“曹师说她遇到过虏疮。”

“寝殿、宅邸、郡城、边境,一共设立了七层封锁,许县医官倾巢而出,还要从青州调人。便是肺痨、痢疾,也没见仲华公这般如临大敌的。”杨彪抓住小医女,“你实话告诉我,虏疮究竟是什么病?”

“白.粉神『药』都不管用,到底是什么病?”

“死者十之八、九,活下来的也满面疮疤,这到底是什么病?”

小医女快哭了,挣又挣不开。

“杨公何必为难她,她还是个学徒。”旁边一个约莫三十岁的青年劝道,“虏疮,也叫天花。因最早是在夷人身上发现的,所以中原多叫虏疮。仲华公曾说,幸好汉人瘟疫中没有天花疫,否则连她也救不了这么多人。一旦患病,只能靠病人的底子熬过去。”

杨彪通红着眼,一把提起那名医官的领口。

青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仲华公亲自在里面照顾陛下,也是冒了染病的风险。我等把封锁的工作做到了,不让疫病出河东,往兖州、青州去,才算是帮了她的。”

杨彪颓然松开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不止。

这个时候屋子里面有医女推开门,『露』出一道门缝。全副武装的白『色』口罩和白『色』手套,将全身上下过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还算灵动的双眼。

“煎『药』。”她说,“任栢听『药』方。”

刚刚跟杨彪说话的青年卷起衣袖,在廊下的几案上坐下,提起『毛』笔。

“柴胡二两、金银花一两半、升麻六钱、葛根一两……”【1】写完,又对照了两遍,这才由医官任栢亲自去抓『药』。

杨彪要跟着去,被里头的女医叫住了。“杨公。仲华公说,虏疮鲜少出现在大江以北,这事出得蹊跷。只怕是有人将病患送入河东,专为陛下而来。”

杨彪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只听见门缝里远远地传来曹生的声音:“我如今要照顾两个孩子,脱不开身,此事就交给杨太尉了。”

“以疫病行刺,真乃古今第一狠毒之举。”杨彪恶狠狠的,像是要从谁身上咬下肉来,“彪定彻查此事,绝不留情。”

门缝合上,屋里的光线又暗了几分。

巨大的榻上躺着刘协,旁边的小床上还有一个,是夏侯惇家的夏侯充。两个孩子都是面『色』发红,胸前背后一片丘疹。

“曹子,痒,呜呜。”刘协在梦里哭,『迷』『迷』糊糊的。阿生不得不让人按住他的手,才能避免他去挠身上的脓包。

至于夏侯充,力气更大,要三个人才能按住这个熊孩子。

“这是我的错。”阿生说,然后亲自用冷水搓了『毛』巾,盖在两个孩子额头上。

“怎么能说是主人的错呢?”旁边的医官接道,“罪责一在刺客,二在羽林卫守护不周,三在河东世家骄纵妄为。与主人无干。”

“第一个带皇帝出城的是我,自然是我的错。”阿生垂着眼睛,注视小皇帝满是脓包的面孔,仿佛压抑着无尽的黑暗,“我自诩医术天下第二,却没能料敌先机,也是我的错。”

“主人,就算是陛下呆在许县,这虏疮也会混进学宫。有心算无心,哪能防得住他们这么下作?且人力有时尽,就算是华师,也有救不了的病治不了的人。”

阿生抬头:“有这说话的功夫,不如去煮些甜粥来。孩子们如今靠自己熬,能吃『药』都比不上能吃饭管用。”

“诺。”

于此同时,在寿春前线,曹『操』正在城下叫门。对面袁术在城楼上摆桌子喝酒唱曲。

“曹阿瞒,你跑得太急,现在粮食跟不上了吧。朕的寿春城中可有十年存粮,城高二十尺。耗,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曹『操』哈哈大笑:“袁公路,你把周围几个郡都搜刮一空,自然是有十年存粮。我曹『操』也奈何不了你,只能在扬州住下不走了。咱们耗,耗啊。等十年后,庐江郡、丹阳郡、会稽郡都忘了你是谁,你再从寿春城里出来不迟。”

“你——”

“我已经上奏陛下,让陛下选派扬州五郡的太守人选,不日即将到任。你就守着寿春这座孤城,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虽然知道曹『操』想越过寿春直接统治扬州是狠话,但袁术还是上头了。“我呸,就刘协那个病恹恹的小子,早年在关外不知道受了多少暗伤,保不准什么时候一场大病就没了呢。”

曹『操』脸『色』一变:“你竟敢诅咒天子。”

袁术:“谁还不是天子了?朕也是天子,我就说了,他活不到成童,你能奈我何?”称帝都称了,还避讳刘家皇帝,笑话!

就在这个时候,信使骑马飞奔到阵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到曹『操』脚边。“大郎,许县急报。”

是谍部的老人,他从前见过的。谍部人员的面部管理没有问题,但曹『操』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恐怕是一个坏消息。“走,回营再说。”

袁术见曹『操』这边没声音了,更加得意。“你看着吧,等刘协那个福薄到皇陵都崩塌的小东西死了,你还是得来给我赔礼道歉。”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