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和张角打成什么样, 曹『操』是不太关心的。哪怕他知道卢植招募起来的部队中有刘备、关羽、张飞, 他也不关心。毕竟这个时候,刘关张只是布衣从军,凭借着刘备是卢植弟子的关系,勉强不算无名小卒而已。要说显『露』名声, 还差得太远。
总归曹『操』是没有听说过刘备,他按照自己的步调跟着皇甫嵩部打仗。唯一的乐趣是在空闲的时候找新朋友孙坚联络感情。
已入深秋,正是猎物肥壮的季节, 而大片的田地荒芜, 人口锐减,又给野生动物提供了额外的生存空间。曹『操』的马屁股上已经挂了一大一小两只鹿,颠颠地带着士兵往营地跑。
孙坚和他并驾齐驱,拖着的竟然是一只鲜血淋漓的大野猪,野猪其中一根獠牙被硬生生折断了。时人不爱吃猪肉, 这只大野猪更多的是显示孙坚的勇武。
“文台真是猛士啊!”曹『操』开启了他的商业互夸模式,立马刷了孙坚十点好感度。
猛士孙文台甩了甩弄『乱』的头发:“嗨, 屠杀野兽流民,算什么猛士呢?”
孙坚说这话也是有原因的。就在昨天, 他们围住了波才最后的三万老弱病残,皇甫嵩因为急着想去冀州救援卢植,下令全部斩首一个不留。
三万人啊,伸着头让你杀也得杀上两天吧。
曹『操』看不惯那边血流成河, 告了假跑出来打猎, 还没出营地就遇上了同样告假的孙坚。两人一拍即合, 一起在外面浪了半天。
再怎么浪,最后都是要回去的。离着营地近了,血腥气扑面而来,营地前广阔的沙地上,一半是堆成小山的尸体,一半是被麻绳捆成一串串的黄巾家属,『妇』女蓬头垢面,老人手臂带伤,一个个喊着丈夫儿子的名字。甚至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儿,在母亲怀里啼哭不止。
“黄巾,本来也是大汉百姓。”曹『操』满载而归的喜悦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转头对孙坚说道,“我看到郡城残破的时候,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眼下见到孤儿寡母身首异处,又于心不忍。”
夏侯惇拉着曹『操』的马缰绳往营地里走:“大兄,你就莫要替他们瞎『操』心了。皇甫将军也是有名的仁将,但黄巾,唉,纯属咎由自取!他们到了地下,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怪张角害人不浅吧。”
曹『操』又朝刑场上望了一眼。
一个高大的汉子正被甲士从队列中拉出,他的妻子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被生生拖出了好几尺。两个孩子看着也就刚刚能自己站稳的年纪,抱着母亲小腿想将她拉回来,好让母亲晚死上半刻。
“狗贼!”那头裹黄巾的汉子大喝,“汉室横征暴敛,气数已尽。大贤良师早晚会带领天兵革旧立新!”
皇甫嵩亲自监斩,挥剑就砍下了那黄巾一条胳膊。鲜血喷洒一地,那黄巾的妻儿都失声痛哭起来,而丈夫本人还叫骂不止。
曹『操』眯眼:“是个硬骨头啊。”
夏侯惇又拽了拽曹『操』的马头:“走吧,大兄。”
孙坚也不想再看:“孟德兄,回营吧。”
曹『操』又看了眼,那汉子已经被两个汉军架上了刑台。他似乎还是个黄巾头目,得公开处刑的那种。曹『操』扭过头,拍拍马屁股:“驾。”
队伍末端还没有走进营门呢,就听见刑场那边传来不正常的哗然声。不是黄巾俘虏的哭嚎,而是汉军将士的哗然。
曹『操』左看看夏侯惇,右看看孙坚,转身拍马折回去。枣红马颠颠地带着曹『操』来到皇甫嵩跟前,后面一溜上气不接下气的步卒,包括在长社之战中伤了马的夏侯惇。
到了跟前,曹『操』就看清了引发喧哗的变数是什么。
萋萋荒草中,停放着五辆破旧的牛车,牛车上堆放着豆腐、粟米和面饼,香气四溢。两名身穿原『色』麻衣的女子,就跪拜在兵器森然的汉军面前,高声喊道:“愿以粮食换取幼童为奴!”
曹『操』目光一闪,心中大呼不妙。
但还没等他开口,皇甫嵩就厉声喝问:“这些都是蛾贼余孽,岂能容情?”
跪在前面的『妇』人直起身体,乌发衬得面孔越发白皙如玉、神采飞扬。最简单不过的长眉,似乎没有修剪也没有描黛,但其下的一双杏眼中寒星闪烁,竟然让已经蠢蠢欲动的兵士们不敢上前。
她再度叩拜:“妾身携小女着寿衣前来,便是有了生死的觉悟。只是我们十名弱女子能够穿越战『乱』之地,见到朝廷大军,想来是上天允许我向将军进言。”
她的身体跪服在地上,再标准不过的世家礼节,却另有一股傲然之气。吐词造句清晰坚定,准确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妾身听闻,即便是草原上的蛮夷互相灭族,都会留下不足车轮高度的幼童;即便是狼群袭击村落,都会放过襁褓中的婴儿。黄巾为『乱』,比之异族血仇如何呢?妾身也痛恨黄巾毁我乡土,但稚子无辜。若皇甫将军应允,妾身愿带走七岁以下的孩童,让他们长大后在此耕种劳作,用以偿还父祖的罪孽。”
俘虏中没了声音,将士中也没了声音。仿佛朗朗乾坤下,就只有这一个跪在大地上的身影。
皇甫嵩的手还握在剑柄上,曹『操』急了,轻声喊:“将军……”
身穿白『色』布衣的女子又直起上身,直视皇甫嵩:“将军若不许,我等即刻就走,这五车粮食便算劳军之用。将军若要问罪,我等也无怨言。只是我还有一言。”
皇甫嵩松开了剑柄:“说。”
“颍川黄巾虽灭,但将军此去往北还有冀州黄巾,各州亦有黄巾余部肆虐。是斩草除根的名声更容易让黄巾降服呢,还是网开一面的名声更容易让黄巾降服,还请将军三思。”
“将军,将军。”俘虏队伍中有『妇』女跪下来“砰砰”磕头,“请放小儿离去罢,求求将军了,他才三岁啊。”
“我的孩儿尚不满周岁,他生父不明,也不会心存怨怼,请将军开恩啊。”
“就让小女随女君走吧。”
“求求将军了。”
……
最后,俘虏里除了无牵无挂的光棍们,能跪的都跪下了。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骨瘦如柴的少年,都流『露』出期盼的目光。这一刻,什么东皇太一,什么大贤良师,都离他们远去了,只剩下最朴素的血脉信仰,在他们身上闪耀,同时也在汉军将士中引发一阵一阵的共鸣。
刑台上的独臂汉子单膝跪在那里,已经红了眼眶,只是倔强地没有开口求饶。但明眼人都能感受到他动摇的情绪。
皇甫嵩四下环顾,“刷”地抽出佩剑,周围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身穿白麻衣的女子眉眼低垂,岿然不动。
她身后跪着的半大少女,已经浑身瑟缩了,但依旧跟着长辈跪坐,不敢后退半分。而守着牛车的另外八名『妇』女,老的小的都有,也齐刷刷跪了下来,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曹『操』连忙翻身下马,挡在那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前面:“将军手下留情。丁氏『妇』医堂自大军进驻豫州就向我军资送『药』材,便是她们有不当之处,还……还请不要与无知『妇』孺计较。”
“是啊,将军。”孙坚帮腔,“七岁以下的孩童大都死于战『乱』饥荒,如今便是想找也找不出几个来,影响不了大局。还能借此瓦解敌军意志,何乐而不为?”
其余众将见皇甫嵩没有呵斥曹『操』、孙坚,便来纷纷开口求了两句。当然更主要的是,来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大家女子。你说杀了她吧,不光不占理,丢风度,更有可能得罪了她背后的家族。
皇甫嵩“刷”一声收回剑,嘴角『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女君好胆识,好口才,不知是何方人士?”
那女子再拜,然后站起。这下更多的人能够看清楚她沾了枯草的额发和风采卓绝的面孔。“妾身沛国丁氏如意。丁氏『妇』医堂是妾身本家。医堂多是寡『妇』孤女,在沛国接生、施粥、治小儿病已有多年,无有违法邪神,乡中皆知。”
女子身后的半大少女也站起来,到底受不了皇甫嵩身上的血腥味,腿脚发软地靠在女子身侧,小身板还在瑟瑟发抖。
皇甫嵩挑眉,指指俘虏的方向:“不足车轮高的,你可以挑走。”
女子『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恭敬抬手到额前:“多谢将军。”
牛车旁边的『妇』女们卸下粮食,然后井然有序地将牛车赶到俘虏边上,开始工作:对照身高,套编号牌,记录姓名籍贯。若是父母想留下什么木簪铜板石块当纪念物,有刻了编号的小木盒可装,编号与孩子们一一对应。
四五岁的小孩子们大都无法理解这是逃出生天的最后机会,抱着亲人不撒手,还需要父母叔伯哭着劝,才抽噎着上了车,每人嘴里塞了一块咬不动的干饼,才安静下来,只会默默流泪了。
期间有几个比车轮稍微高出两寸的孩子,在周围人的掩护下也上了车。汉军将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九岁、十岁或许还能偷渡,十几岁的半大少年,却是怎么都掩盖不过去了。不过这种,大多手上也沾了血的,不算无辜。
五辆载满了孩子的牛车嘎吱嘎吱地离开营地,在颍川大地上印出深深的车辙。车后留下了无数因为身高超标而产生的绝望痛骂,也留下了无数慈爱期盼的不舍叮咛。
秋风肃杀,吹散了刑场上的血腥味。无数黄巾的尸首将被送往雒阳,换取大军的加官进爵。而敬业爱国的皇甫嵩,已经带着部队往冀州方向而去了。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