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很难发育出真正雄霸一方的大族, 但也是有土生土长的世家的,雒阳种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原本的地位介于豪族和世家之间,虽说族谱可以追溯到周代, 但家中最多只出过县令。直到上一任的家主种暠位列三公,种氏才真正跻身世家之列, 如今正当年的种岱和种拂都是“人在家中坐, 官从天上来”的权二代。
年轻的种拂已经出仕当县令攒资历去了。而老大种岱则是在家中养名声,顺便,给老爹的坟墓扫扫灰。
“这是菊花吧。”种岱拿起墓碑前的花束, “没有火盆,也没有布帛,只有一捧菊花,倒是别致。”
守墓的村民不敢直视主人的面容, 弯腰低头, 将一个木盒高高举过头顶。“今日清晨, 有一位面若好女的年轻郎君戎装而来,祭扫后留下这个木盒就走了。”
种岱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木盒:“家父故去数年,如今一不是忌日,二不是墓祭的节日,怎么这个时候会有人来祭扫呢?”
满脸皱纹的老村长是个勉强能够跟种岱对话不胆怯的。“据那位郎君说, 他幼时曾受到老主人恩惠, 几日前回到雒阳的时候就想上门答谢, 却不料恩公已经过世了。这个木盒中是早就备好的谢礼, 如今已经无人可托,或者在坟前腐朽,或者为公子所用,全听天意。”
种暠生前乐善好施,受过他恩惠的人多了。种岱也没在意那名神秘的扫墓人是谁,顺手打开了木盒。但盒子一开他就瞪大了眼。
躺在木盒里的是一叠微微泛着青光的白纸,表面光洁如玉,一点杂『色』纤维的痕迹都没有。
边上的小僮似乎是不解主人的震惊,开口提问:“主人,这是,纸?”
“这是青玉纸,从海上来,据说能不惧水火,因而千金难求。”
“千金,那这里一共有……”
种岱用右手食指捻起纸页一角数了数,一共二十张,那就是价值两万。数完了他才发现青玉纸底下还压着一沓价值和青玉纸不相上下的纹花纸,每一张纸上的暗纹都不相同,山水花鸟或秀丽或磅礴,光是纸张本身就是艺术品。
“好大的手笔,来者富贵。”更可怕的是如此贵重的礼物竟然随手就交给守墓村民了,不要说凭借重礼攀交情了,连名字都没留下。“品格尤贵。”种岱感叹。
而品格尤贵、面若好女的年轻郎君,此时正带着洛迟颜文骑马朝着雒阳『妇』医堂的方向走。
“雒阳到底是雒阳。”阿生用马鞭指着道路两旁即将成熟的农田,“同样是受灾,雒阳的赈济就比豫州要到位。越是靠近城墙,就越少看见饿死的惨相。”最高统治者总是希望国家能好的,除非是某些特殊的奇葩。
一名穿着曹家制服的护卫从前面骑马奔驰过来,没停下就笑容满面地拱手:“给主人见礼。”
“你是……曹三?”
“正是在下。”曹三几年前就被曹『操』送给了阿生,按照曹『操』的意思,他最熟悉雒阳的市井民生,用来护卫雒阳『妇』医堂事半功倍。
阿生抬抬手:“两天前过去的那个叫吕布的孩子,没有惹事吧?”
“没有。”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曹三策马跟在阿生后面,“秦六审核孤儿的时候带他见习。秦六这个小子,主人也是知道的,从小就狠。”
“秦六……”阿生几乎要扶额了,“他又做了什么?我明明给了他新的工作。”阿生内心检讨自己作为主人是不是有些太过于甩手掌柜了,但要让她当众跟秦六争吵是不可能的。做到了秦六这一级别的管事也是需要面子的。
于是一直到在密室里屏退闲杂人等,阿生才拿这件事问他。
“主人容禀,谍组内务第一批的人手已经确定,都是背景干净又忠实的人,正在进行培训。我预计等到第四批人手训练完成,就可以对雒阳、谯县、兖州、青州、交州所有人员进行从上到下的大清查。因为人数最多的南岛刚刚进行过人口普查,大大方便了我们的工作。我认为两年内就可以完成所有档案的建立和备份,如果主人不再大规模迁移人口的话。”
阿生敲敲桌面:“不再大规模移民的保证我给不了你,天灾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秦六笑了笑:“那就稍微麻烦一些,在新人加入的时候要添加一个月到半年的考察期。”
“你有将工作制度化的思维,这很好——但是我想听你解释一下吕布的事。两日未见,怎么就突然垂头丧气了。”你对他做什么了?
秦六看上去早有准备:“我不曾加害他。不过是昨日有两个十岁上的孤儿受到西市某大户的利诱,从仓库里盗取银粉和南钢刀。这是一级重罪,且两名案犯来到育婴堂没满六个月,不适用自辩保护和判决保护,所以我当场将人击毙了。阿布以前没见过大家族森严的规矩,心中有所触动也是应该的。”
银粉,就是青霉素钠的粉末,不能口服,只能注『射』。南钢刀,就是南岛出产的真正的钢。两样都是严格保密的管制品,西市的大户怎么会知道?外人知道了秦六还这么淡定?
“那位某大户,不会就是你吧。”
秦六笑而不语。
“你好大的胆子!我都不敢这样测试人心!”好的不学,尽学曹吉利钓鱼执法。
秦六恭恭敬敬地俯下头:“主人息怒。这两名孤儿本来就是看见了曹三跟运送青玉纸的商人交谈,这才混进来想要浑水『摸』鱼。这件事基本已经查实,我也已经警告过曹三了。”
“既然查实,那就该移交……”
“主人一直担忧吕布的忠诚,属下才自作主张将这两人废物利用了。果然,贪婪的人从不嫌弃背叛的程度深,稍微放点诱饵他们就上钩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是令人心惊的冷漠。
阿生闭眼,皱眉。这个时候的人类心理,真的是很难把握啊。再说淘汰掉叛徒和墙头草,也是谍组的本职工作。“要不,你将诱导叛变的事情定出标准,制成陈例;要不,你就去领罚。《新规》第三条,自相猜忌、结党倾轧适用于你。”
通常来说,在曹生的规则中越是靠前,罪名就越重。违背第三条,就仅次于杀人强.『奸』和背叛罪。
秦六怎么选当然没有疑问:“今晚主人就可以看到标准了,往后我一定按照这个标准来做。”
有能力的人往往难以掌握。秦六是一个,吕布也是一个。
“阿布这两日过得如何?”阿生坐在『妇』医堂里一边看《黄帝内经》,一边写中『药』和针灸的实验计划。
吕布蹲在她旁边,不时给『妇』医们递个『药』材什么的。他的长.枪就坐在屁股底下,可怜巴巴得仿佛一根蒙尘的神兵。“我昨天看见秦六杀人了。”
哦。吕布怕杀人?
“阿布生长在边关,这样的事情应该见过很多次了吧?”
“杀人我不怕,你们中原人才是真可怕。当面美食华服许诺得好好的,转过身就以大义的名义弄死你。说出去还人人拍手叫好。”胡人叛变了就叛变了,多正常啊,招抚后照样过好日子。怎么到了中原,背叛的成本就这么高了?
阿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吕布,只好说“大约是风俗不一样吧”。
“秦六还说,若是能够弄死他和你,叛出去还是很容易的。拿着你写字用的纸和手臂上的弩,就可以跟人换荣华富贵。”
“哦。”
“但是他说的荣华富贵,我怎么可能会相信?我看上去很蠢吗?”
“阿布啊。”阿生腾出左手拍拍吕布的脑袋,“我现在觉得你的智商还是可以拯救一下的。”
她对待吕布太过小心翼翼了,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这位杀神。但事实上,秦六的处理方式才是更合理的——既然入了这个体系,就要守这个体系的规矩。她不需要去思考如何改变吕布的天『性』,就像她不需要去思考如何将手下的芸芸大众全部塑造成道德楷模一样。
她要做的,是将规则刻入他们的血肉,让他们知道自己无法承担起背叛的代价。
想明白了这一点,阿生就进入了相对比较平稳的学习期。今年六月里向空间索要《本草纲目》被准许了,但依据空间水消耗的速度来看,她至少要等到明年六月,才能够拿到这本『药』材字典。而且,也不知道空间给出的《本草纲目》会不会带有图案,如果没有外形图,根据文字描述找寻辨识『药』材也是一个大工程。
那么,就先学习针灸吧。
丁针是一个现成的老师,贫民区里有无数现成的实验对象。
唯独曹嵩对此不太满意。“你若是能够长得再像男子一点也好啊。”他叹气,“怎么就被荀家赶出来了呢?而且医者贱业,唉,我宁可你呆在家中游手好闲,也不想你去贱民游侠的地界讨生活。”
“父亲放心,我在外从不说自己是曹生。”
“哼。”曹嵩冷哼一声,“就你这长相这穿着,当别人瞎呢?”
于是阿生就开始『摸』索起化妆,呸,是易容来。将眉『毛』画粗,肤『色』『摸』黑,再在衣服里加垫子填平曲线抬高骨架,模仿男子的声音。后来,还学会了贴假胡子。
她对于扮糙汉没有特别的执念,不过行走市井确实方便不少。至少那些小老百姓,不会看见她的穿着打扮就退避三舍了。
七月底,曹『操』回家,谯县的胡氏也坐车而来。他们看见黑皮肤长胡须的阿生,都被吓了一跳。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