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坐在牛车里, 手中紧握着一枚玉器。
千里迢迢的送亲, 对新娘来说是一门苦差事。她的『乳』母常氏跟着她陪嫁, 此时坐在胡氏身边垂泪:“这哪是什么好亲事?宦官之家也就罢了,还是填房!前头的夫人都留下两个嫡子了,我们堂堂世家……”
“阿母歇一歇罢, 木已成舟,不可更改了。”
常妈妈擦擦眼泪,下车去给胡氏弄饮水。时值夏秋之交, 天还有些炎热,不喝水可受不了。
她下了车,胡氏的眼泪就滑了下来。庶支的嫡女,跟嫡支的庶女半斤八两, 都是廉价的联姻牺牲品。胡家需要跟费亭侯府联姻,盲抽抽中了她。太尉胡广直接下令,她父母、她叔伯、她祖父, 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她也是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啊,十指不沾阳春水, 梦想着未来的夫君能是个英俊的少年郎。谁知道到头来, 是个已经有五个孩子的三十岁老男人。
“不怕,不怕啊。”胡氏给自己打气,“虽说是宦官起家, 然曹家巨富, 衣食无忧。且继子们尚小, 最大的不过四岁, 能不能养大另说,如果能够用心养的话,养熟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最要紧的,就是得抓紧机会自己生一个,不能跟前头的兄长年龄差太多了,这样才能有一争之力。”
没错,胡氏是想争的。
她虽然出身庶支,但是也有世家傲气。世家女所出的孩子不能继承宦官之家的家业,说出去她都丢人。本来就自觉低嫁,心口就憋着一股气。大家都是嫡妻嫡子,她哪里又比土财主丁氏差了。
东汉嫁娶奢华成风,胡氏陪嫁的嫁妆组成了长长的车队,为了防止路上遇到劫掠,还有上百名家丁护卫。
他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了一个多月,才进入雒阳地界。
农历九月,天气转凉,雒水两岸本该丰收的农田却有些无精打采。今年夏季又起了一场虫灾,没有去年那么大,但也足以使靠天吃饭的农民欲哭无泪了。深『色』的河水翻起波澜,拍打的着岸边枯黄的苇草。
秋风萧瑟中,胡氏望着雒阳高大的城墙,紧紧咬住了下唇。她觉得这不是个好时节,所见之景都透着一股不祥似的。一直到她进入内城,看见繁华的街道和太尉府府门口高大的金黄『色』银杏树时,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她的靠山是三公之一的太尉,她要嫁入的京城的侯府。只看荣耀和物质享受,这是南郡少女们想到不敢想的一步登天。
胡氏第一次见到胡广,这位老人是整个家族的支柱和荣耀,对于庶支的孩子们来说遥远得如同星辰。
胡广面对远道而来的堂侄女同样感到陌生。“时局微妙,你早日出嫁也就早日尘埃落定。我与费亭侯也能早日安心。”
胡氏不敢看他的眼睛:“诺。”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你要谨记,和睦夫君,侍奉长辈,抚育幼子。”
“诺。”
“曹嵩嫡子有早慧之名。即便你不能生养,结下善因也能有善果。”
“……诺。”
嘴上称是,胡氏心里其实是疑『惑』的。如果曹嵩前头的嫡子好到让三公惦记,又何必让自己嫁过去呢?两姓之好,最终目的难道不应该是让胡氏血脉的孩子继承曹家家业吗?前面的嫡子好,争不过,那又何必联姻?
目光的局限让胡氏想不到政变中守望相助这一条。她的人生经验中,也没有续弦的女『性』亲属可以提供给她参考。
新『妇』就这样,怀揣着不安和疑『惑』跨进了曹府的大门。
正院已经装饰一新,没有一丝一毫丁氏留下的痕迹了,胡氏对此还是很满意的。再怎么明理的女人一旦做了填房,都会介意原配的存在。
胡氏原本以为会有先夫人的忠仆来敲打自己,不曾想曹家分配给她的都是新仆人,身契连同履历一并送到她手上,干净到彻底。老仆要担忧他们的旧主和背景,但全是新人,那就不好用了呀。抛开新人办事不利索的问题不说,假使他们都天赋异禀精明强干好了,但没有人脉,在后宅中就施展不开。她想要打听个什么旧事,下人都一问三不知,感觉如同做了聋子瞎子。
胡氏眉头微蹙,这大约算是另类的下马威了吧。
真是让人不悦。
胡氏还没有不悦完,曹嵩就进了新房。将将三十岁的美大叔保养得宜,看着也就二十七八岁,倒是远超胡氏预期了。
她一下子羞红了脸:“郎君。”
曹嵩对鲜嫩的小妻子非常和蔼,握着她的手说道:“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
胡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答。不合心意的,当然有啊,还热乎着的一盒子身契就不合心意。但她不知道是该扮贤惠呢,还是现在就跟丈夫讨要个熟悉情况的老仆来。
这么浅的城府,连曹嵩都一眼看穿了。他抱着胡氏哈哈一笑,拉她到榻上。“你若是没想好,就明天说。跟我说,或者跟母亲说。”
灯烛燃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例行的认亲大会。曹家人口少,因此更加随意,就约在宽敞的室外。梅园里铺上坐席,摆上坐具,正中架起小泥炉,炉上咕嘟咕嘟地煮着茶汤,梅子和姜的香味飘散,再加上恰到好处的阳光,让人心情愉悦。
曹腾与吴氏,都是昨日傍晚婚礼上就见过的,现在不过是在阳光下将脸认得更清楚些。重点还要放在曹腾的孩子们身上。领头两个在外衣上镶嵌粗麻布条的小豆丁,是自己走着来的,气质看上去就大气。剩下三个小的,还要让『乳』母抱。
青伯站在胡氏身前,给她引见。
“这个是大郎阿『操』,这个是二郎阿生。他们两个是双生子,先夫人所出。”
阿生未语先笑,长得好看刷颜值卡是基本礼节。“阿生拜见母亲。”说完了就偷偷拿手肘撞旁边的哥哥。
曹『操』本来正板着脸观察新夫人,被阿生一提醒,也『露』出一个笑。满口小白牙由于肤『色』的反差格外明显。“拜见母亲。母亲看上去好年轻。”
胡氏被曹『操』夸了,以袖掩唇。“你方才这般看我,是因为觉得我年轻?”
曹『操』大力点头:“比我和阿生的亲生母亲要年轻。”
他说得坦『荡』,即便是说到了敏感话题,也让人讨厌不起来。胡氏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承认这对嫡出的双胞胎相当讨人喜欢。她从自己的『乳』母常氏手中挑选出见面礼,送给两个孩子——曹『操』是一块白玉佩,曹生是一枚青玉簪。
阿生没接,将青玉簪推回去。“本来母亲所赐,我是不该推辞的。然我想向母亲讨一块玉佩。”
胡氏愣了愣:“阿生乖,男女有别……”
“咳!”曹腾咳嗽一声。
青伯应声笑道:“夫人便答应二郎吧。”他在“二郎”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常氏比胡氏先反应过来,连忙挑出一枚差不多成『色』的白玉佩交给阿生。阿生拿过来系到腰带上。“谢母亲。”
胡氏还没搞清楚状况,双胞胎就行完礼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接下来走到她面前的是曹德。
曹德一岁半,勉强会走,也会喊人。但他似乎是个腼腆的孩子,被『乳』母逗了好几下,才细声细气地喊了句:“母亲。”
“夫人,这位是三郎阿德。侧室张氏所出。”
再接下来是一岁的曹玉,小小的一只,也会喊“母亲”了,但有双胞胎在前面当参照组,只能算一般『性』的聪明。
曹大丫虽然比曹玉要稍大一些,却落在最后。她穿得最朴素,周身没有一件配饰,眼珠乌黑发亮,跌跌撞撞地滚地上给胡氏行礼,一言不发。她的『乳』母抱歉地请罪:“小女郎还不曾学言,请夫人恕罪。”任凭曹大丫趴在地上也不敢去扶。
青伯在这里也卡了壳:“这位……这位是小女郎,还不曾取名。”
胡氏:……好吧,她看出来这个小女孩不得宠。同样是女孩嫡庶之间差别这么大?
差别就是这么大!
曹生的吃穿用度,乃至于礼仪、教育,都和兄长一般无二。正常来说,因为有继承权的问题,嫡长子和嫡次子的待遇是明显有差别的;但在曹家,反而因为老二是个不能继承爵位的女孩子,她能够享受到和老大一样的待遇。
胡氏在梅园喝完茶吃完午饭,回到正院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二……二郎是男生女相?还是真的是女郎?”她现在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曹嵩牵着她的手:“这事本该让你知晓。二郎胎中体弱,有方士云她乃命中克阴,要作男儿养才得平安。”
胡氏皱起了眉头:“方士良莠不齐,其言不可尽信。”
曹嵩笑道:“这个自然。然父亲就此事数次请太卜筮占吉凶,皆为大吉。另有士人精通周易的,也都测出大吉。再加上二郎越发康健,想来当做男儿教养是没错的。”
胡氏低头不说话了。但等到曹嵩离开,她就跟陪嫁带来的婢女抱怨:“曹家不通礼仪,阴阳都可混淆。且她一个美貌女孩,自以为男子,等到及笄的时候,要如何议亲呢?女孩小时候不学蚕桑纺织,不懂侍奉夫君,将来是要被人耻笑的。”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