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阿生带着哭腔,却没流眼泪,一看就跟真哭个稀里哗啦的吉利不一样,演员一个。
“唉,你呀。”
“母亲如何了?”
“一开始胎位不正,一个时辰前出来的是脚,又叫塞回去了。”正院的人手被筛查了五六遍不止,现在算是干净了。因而吴氏也不隐瞒,直接将情况跟阿生说了,知道她听得懂。
“一天一夜都没将胎位正过来?『妇』医呢?”
“刚刚进去了,是太医令的下属,医术是没问题的。”脚都出来过一次了,医生才到位,简直服气。
阿生知道这个时候埋怨现状于事无补,又问:“母亲可有吃午餐?”
“前一天还能吃,现在痛得死去活来的,能喝水就不错了。”
阿生一跺脚:“拿红糖大枣煮开,给母亲喝。鸡蛋打成蛋花汤,也能喝下去。”
在吃这方面,阿生是家里的权威,立马就有祖母身边的婢女小跑去厨房了。
“阿丁的气力还是有些的,关键是胎位不正……”
吴氏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屋里有人喊:“肩位,还得再正!”
阿生简直想骂人。胎儿脚朝下变成了肩膀朝下,那还不如脚朝下呢。肩膀朝下,相当于胎儿是横着的,这几乎是不可能生出来的体位啊。放后世已经该剖腹产了。
“放我进去。”
“不行。”
阿生被缯氏抱着,脑子里不停地转着这个时代中剖腹产的可行『性』。首先是要有刀,有啊,餐刀很普遍又锋利,烧红消毒应该能用。然后是针和线,可吸收线一时难以弄到,缝衣服的细麻线消毒后也凑合啊,就是要考虑拆线和感染问题。
最大的问题偏偏就是做手术的人了。阿生看看自己勉强才能握住筷子的小肉爪,陷入了深深的挫败之中。若是找其他人来开刀她自己指挥呢?不成,还真以为做手术是这么容易的事吗?轻重、位置、手势、步骤,错一个都不行。
破开肚子取婴儿,骇人听闻暂且不论,丁氏大概率是要死了。阿生是现代人,她的思维永远是保大。她宁可丁氏生个死胎,也想让丁氏活下来。所以,她只能一边想方设法地给丁氏补充体力,一边坐在院子里陪撕心裂肺惨叫的丁氏苦熬。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阿生是想进去的,也许亲眼看了之后她能够在细节上提供帮助。但奇怪的是,向来开明的爷爷『奶』『奶』这回坚定地阻止她进产房去看母亲。阿生思前想后,既然她没法用手术彻底解决所有问题,再加上里头一直在朝正确的思路努力,也就没再犟。
能够守在院子里就足够好了,至少有危急情况她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吉利都习惯了母亲时断时续的惨叫声,甚至还靠着妹妹打起了小呼噜。
一直到了六月初二的凌晨,丁氏才生下了曹家排名第四的儿子,曹彬。曹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咽了气,阿生不顾祖母阻拦给它做了半天人工呼吸,都没有等到奇迹的发生。
更糟糕的在后面,丁氏血崩了。
『妇』医一脸灰败地从产房出来,他熬了一天一夜,此时眼袋都是青的:“医术不精,有愧费亭侯重托。”
阿生跳起来就要往产房里冲,被曹腾命人死死抓住了。“你已经尽力了,莫要自责。”说完命人奉上诊金,就将这名太医送了出去。人出了院子,连同手忙脚『乱』的婢女奴仆也被赶走了大半,阿生才被放开。
“你要去就去。”曹腾说,“莫要……莫要怪祖父。”
阿生没有管正院里鸦雀无声的诡异氛围,脱掉外套就往里冲。吉利小哥哥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在『乳』母怀中睡眼朦胧:“如意?”
天『色』还黑,晨曦尚未升起。
产房里全是血腥味。婢女全都停了动作,跪在丁氏榻边垂泪。只有丁针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揉』丁氏的肚子。
阿生一看盘子里的东西就知道怎么回事,胎盘没有脱落导致的产后大出血。放在后世这根本不算什么,止血『药』、宫缩剂、葡萄糖酸钙,再不行还能输血,急救做到位基本上死不了人。但眼下这个条件里,大出血就真的是要命了!
“哭什么?流血而已!丁针不要停,再用力一些。”她直接上手调整丁针的手势,“这样,有规律地按子宫,这是最有效的止血方法。使劲!不要停!”
看到丁针手势正确,阿生又喊婢女继续换被血浸湿的床单。天气太热,血『液』最容易滋生细菌。她甚至还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刮出了第二个比较靠谱的中医知识,按压合谷『穴』和三阴交可以促进宫缩。
合谷,就是手掌虎口的『穴』位;三阴交,在小腿上。于是找了两个婢女来按压『穴』位。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太阳升起。屋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是满头大汗。丁针的手都抽筋了,却依旧咬牙维持着按摩子宫的动作。
“哗啦啦。”伴随着大量淤血,胎盘终于滑了出来。
丁氏脸『色』苍白地躺着,按照过往的经验,她现在是不太能够感觉到疼痛的。
“母亲!”阿生跪到她枕头边,“血马上就能止住,你会没事的!你不要放弃啊,你会没事的!”
除了缺少『药』物,她所有的护理步骤都是对的。但是丁氏还是失血过多了。
她现在的状态,最需要的是输血。可阿生没有a、b抗原,连验血都做不到。就算恰好蒙对了血型,也没有针管和输『液』瓶啊。
阿生三天来的第一颗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丁氏肩膀上。
丁氏朝小女儿『露』出一个惨白的笑,气若游丝:“如意……莫哭。”
“糖水!给母亲糖水!还有党参也切片!”
母亲很听话,无论阿生给什么她都吃了。按摩还在继续,血渐渐止住了。但是更加严重的问题也随之出现:产道和子宫的伤口感染。
新擦出来的恶『露』异常,散发出明显的腥臭。
阿生这下是真哭了,她一点都不懂中『药』消炎。甚至中『药』消炎是否真的有效她都不确定。“拿热盐水擦,还有,拿酒来……不……醋……”她说不下去了,盆腔和子宫肌膜要怎么擦?
阿生一哭,基本上是个人都懂了。丁氏在劫难逃。
丁氏突然像是有了力气,跟边上的一个『妇』人说:“我想见吉利和郎君。”
那『妇』人似乎是丁氏的身边的管事,算是个得力的,没多言语,擦擦眼泪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吉利就被抱了进来,连同『乳』母李氏和两个僮仆都跪坐于一道帘子外面听训。
按往常吉利是要闹的,然而这次或许被母亲和妹妹苍白的脸『色』给吓坏了,或许被满屋子的血腥气冲得头昏脑涨,愣是僵着小脑袋不敢出声。
“你发誓,要照顾如意。她活着的时候,是曹家的二郎;她死了,要入曹家的祖坟。”
阿生发出似哭似笑的一声鼻音。丁氏到死了,还在担忧女孩子不出嫁将来要埋孤坟的问题。这种她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对丁氏来说就是最大的挂念。
吉利学话无比顺畅,大声重复:“我发誓,我会照顾如意。她活着,是曹家的二郎;她死了,要入曹家的祖坟。”
“你们都听见了,吉利还小,你们替他记着。”
帘子外齐齐应诺。还有曹嵩的声音:“阿丁,你放心。吉利和如意还有父亲。”
“郎君,张氏,不可扶正,即便我的两个孩子有所不测,曹德成了长子,张氏,也不可扶正!”
“……好。”
“你发誓。”
“我发誓。”
“你发誓!”
“我发誓,阿丁去后,张氏不扶正,即便吉利……和如意……有……有不测,张氏也不扶正。”
“若有违背……”
“若有违背,生不得善终,死不得安宁。”
吉利被抱出去了,曹嵩隔着帘子发了毒誓,还剩下不停掉眼泪的阿生。
“你来历不凡,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只一条,你要帮你阿兄,无论他再怎么不如你,你都不能抛下他。”
阿生抽抽鼻子:“母亲多虑了。我是开了外挂,阿兄才是真聪明。”她突然又哭了。“我即便是开了外挂,还是没救下母亲。”
丁氏抬手试图『摸』『摸』阿生光溜溜的脑袋:“如意……已经很厉害了……太医都做不到……你却做到了……”
“你不知道我在哭什么。”阿生红着眼睛,倔强地看她,“我没有抗生素,我没有器材,我什么都没有……”
丁氏听不懂,只能看着她笑。
阿生突然就被母亲虚弱的笑容弄崩溃了:“我是能救你的!我能!”剖宫产手术我做过二十多例,别说输血和子宫切除,我会开胸,我甚至跟导师做过开颅……小小的难产!
这只是小小的难产!
给我一个月,我就能弄到羊肠线。
给我一年,我就能造出玻璃吊瓶和输『液』针。
给我五年,我可以制备出简易版的血清抗凝集素,从而检验血型。
给我十年,就能有第一代的土法抗生素。
给我十五年,我就能够握稳手术刀。
给我……
给我……
……
但现在,我救不了你。
永寿三年六月初,曹『操』、曹生之母丁氏死于产后并发症,享年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