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安端着空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拿起桌上那粗陶酒壶,给自己又斟了半碗。
这一次,动作带了几分沉郁。
酒液注入碗中,发出咕咚的轻响。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
良久。
他才低低地说了一句。
确实……“厉害……”
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有惊,有叹,也有一丝寒意。
他顿了顿,转换了话题。
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稳。
“沈姑娘。”
沈禾抬眸看他。
周砚安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
“今日在茶楼,你与我们说的那番话……”
沈禾的心,微微一动。
她知道,他指的是她意图推动寒门子弟进入朝堂,打破世家垄断的那个想法。
周砚安的目光紧紧锁着她。
“可是真心的?”
他的语气很认真。
在这个充满算计和虚伪的漩涡里,一句“真心”,显得格外沉重。
沈禾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至少,我是真心希望看到那样的局面。”
她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陛下……”
“我想,他确实是被触动了。”
沈禾话锋一转,语气里染上了一丝历史的沧桑和无奈。
仿佛看透了前路漫漫的荆棘。
“可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成的。”
她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桌面。
“历朝历代,变法革新者,有几人得了善终?”
声音里,带着一丝凉意。
“商鞅车裂于市,尸骨无存。”
“吴起离楚奔魏,最终却也难逃被乱箭射杀的命运。”
她抬起眼,目光幽深。
“阻力之大,远超想象。”
“世家盘根错节,利益牵扯,岂会轻易放手?”
“能走到哪一步,实难预料。”
重活一世的她,比谁都清楚,撼动固有的权力格局,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周砚安静静地听着。
等沈禾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的力量,沉稳而有力。
“沈姑娘此言虽有理,”他先是表示了理解。“却也未必尽然。”
周砚安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小面馆昏黄的灯光,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变法图强,亦有功成名就者。”
“管仲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春秋首霸。”
他的语气,带着对先贤功绩的敬佩。
“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迁都洛阳,改革吏治,使得国力日盛,为后来隋唐盛世奠定了基础。”
历史的长河中,并非只有失败的悲歌,亦有成功的凯旋。
他看向沈禾,眼神坚定。
“事在人为。”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掷地有声。
“若因前人受挫便裹足不前,畏惧艰难险阻那这天下,岂非永无清明之日?”
沈禾抬眸,望进周砚安的眼底。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审慎和疏离的眸子里,此刻,跳跃着一种灼热的光芒。
不是逐利的野心,不是算计的精明,而是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为了他口中那“清明之日”的坚定。*
沈禾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
微麻,又带着暖意。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喉咙有些发紧。
然后,她轻声说道。
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周公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谢谢你。”
周砚安明显一怔。
他放下手中那只剩个底儿的粗陶酒碗,眉头微蹙,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解。
“谢我什么?”
沈禾的目光,平静而坦诚,没有丝毫闪躲。
“谢谢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更合适的词语。
“让我觉得,我今日在茶楼所言,并非痴人说梦。”
周砚安闻言,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他不懂。
明明是她在惊涛骇浪中点燃了那一点火星,给了无数像他一样在底层挣扎的寒门子弟一丝微弱的光,这份谢意,为何是由她来说?
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激动。
“沈姑娘此言差矣!”
他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几分。
“该说谢的,是我!”
“是在下,是天下无数如我一般,渴望挣脱泥淖,却又前路茫茫的寒门士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
“是你,沈姑娘。”
“是你今日那番话,给了我们一丝或许能撕裂这黑暗,照亮前路的希望之光!”
“这声谢,该由我们来说!”
他看着沈禾,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
带着一种几乎要剖析到底的执着。
“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重新低沉下来,带着审视。
“恕在下冒昧。”
“沈姑娘,”
他的目光,像带着重量,落在沈禾身上。
“您是沈、薛、赵、严,四大世家之首,钟鸣鼎食的沈家嫡长女。”
“身份尊贵,前程似锦。”
“未来都拥有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坦途。”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
“为何……”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带着浓浓的不解,甚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要为那些与您本该是云泥之别的寒门子弟,奔走呼号?”
“甚至不惜触怒陛下,得罪满朝权贵?”
周砚安的问题,像一根针,轻轻扎破了某种刚刚升起的温情脉脉的表象。
直指核心。
沈禾沉默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凉透了的浮着几粒灰尘的茶水,却没有喝。
指尖,传来一丝沁骨的凉意,如同她此刻沉入回忆的心境。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
她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寒门子弟,满腹经纶,胸怀治世之才,却只因一道出身的天堑,终生被压在底层,像明珠蒙尘,最终郁郁而终,甚至死于非命。*
她见过那些脑满肠肥、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凭借父辈荫庇,窃据高位,却只知拉帮结派,争权夺利,将国计民生视为自家后院的玩物。
她见过曾经强盛的王朝,如何在这些蛀虫的啃噬下,根基腐烂,吏治败坏,最终一步步走向衰败,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直至大厦将倾!
那种眼睁睁看着家国沉沦,看着优秀的人才被埋没,看着奸佞小人弹冠相庆,却什么也做不了的力感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哪怕轮回转世,也未曾消散分毫!
那种绝望,她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重活这一世,老天给了她机会,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如果能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撬动这铁板一块的格局一丝缝隙,让一丝微光透进来。
她怎能不试?又怎会不试?!
沈禾缓缓放下冰凉的茶碗,抬起头,迎上周砚安那双写满探究与不解的眼睛。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古潭。
却又仿佛在那片沉静之下,藏着万千沟壑,卷着前世今生的惊涛骇浪。
有些刻骨铭心的理由,不必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时间,自会给出答案。而行动,是她唯一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