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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后续1

订婚流程结束,周京霓与母亲来到光明胡同。

一到巷口,叶鸣舟的心情就不由自主沉重,步子慢下来,目光流连每一处砖瓦,处处透露留恋不舍。

“怎么想起来这儿?”她努力笑。

“看看。”

“......”

走到故居址,周京霓从口袋掏出钥匙,递上前。

叶鸣舟愣了愣,没伸手接,看着问:“这是什么?”

周京霓朝门方向抬头。

从开门到走进去,都像在做梦。

阳光洒落,院子静谧而祥和,红窗映着斑驳树影,绿树在瓦檐下沐光向阳,每一处角落都有一场旧梦。

看起来翻新过,门框脱落的漆皮不见了。

植物没有预想中枯萎,反而勃发生长,手摸上去窗户,连灰尘都没有,后院的柿子树也在,随着吱嘎一声推开卧室门,熟悉的家具陈设映入眼帘,摆放位置没变,沙发上的软垫还印着过去的痕迹,一切都在,桌子上还多了几个打包箱,她拆开看见里面东西那秒,手僵在空气中,喉咙堵得发痛。

数不尽的古董小玩意。

每个都标了时间。

旁边还有一个相册,她不敢打开,做足了心理准备,近乎一分钟才慢慢翻开第一页。

二十多页。

每一面四张照片,从六岁起,到今年,有合照,有他拍的,有她的自拍,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她在某游戏发布会现场,身穿黑色浅v西装站在人堆最前方仰望科技蓝大屏,她在某国际慈善基金会晚宴现场的合拍被单裁出来,二十三岁往后,几乎全是她在各大公开活动现场的。其中一个,Aline合伙人宣传照,大概是他网上下载的。

每张背后都有一句话——

笨蛋周杳杳

爱臭美的小孩

小朋友毕业咯

今年化身工作超人了

越来越漂亮了

祝我们周总在投资上一路长虹

真是个有爱心的小姑娘

......

最后一张是抓拍。

在南京梧桐大道。

她记得这个镜头。当时她走在前面,沈逸忽然喊她,回头只见他举着手机,咔嚓一声。

背面几行字。

谢谢这场及时雨帮我再次留住你。

不要担心。

我很爱你。

生日快乐。

......

原来去年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房子,只是她收下都没打开看一眼就寄回去了。谁说错过的遗憾会被时间冲没。

周京霓摩挲那行流畅蕴藉的钢笔字,笑自己也是笨,哪会有买家好心买下这些不值钱的老旧东西。

当初她眼中的情怀不过是沈逸为他们的回忆买单。

悲伤像潮水一样淹没她。

周京霓的眼睛缓缓红了。

放下照片,她抬头回望窗外院子。这么多年,他一直替她维护这里,保护她童年唯一的美好记忆。

沈逸,为什么啊。

我们为什么非要到这一步。

......

从房间出来,叶鸣舟问她房子怎么回事。

到此为止,周京霓不想再隐瞒,如实告诉母亲原委,最后说:“沈逸送我的。”

叶鸣舟呢喃,“他?”

“嗯。”

“你们......?”

“我们在一起过,只不过分开了。”周京霓这么说,酸涩不堪的笑容却出卖了自己。

叶鸣舟心疼地看她,却不知如何安慰。

周京霓抚拍了一下母亲的背,说我没事妈,紧接着低头拂了拂裙摆,借头发丝藏住脸庞,一声不响地走出院子。

空荡宁静的巷子里,她点了一支烟,靠在墙边缓慢地抽,干涸的眼眶一会模糊一会清晰,余光内忽然有台黑车拐进来,她的睫毛倏地一抖,扭头看见车牌,很快定神,灭掉烟头,直起身子,脸上挂了笑。

邵淙从后排下车。

周京霓抬手一晃,“这儿。”

今天邵淙喝了不少酒,但醉意不显,眼眸微眯,一秒不离她,朝这走来,一边侧头看敞开门那个房子,“这是哪?”

“我外婆家。”她说。

他顿一下,往里斜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是说这里没房子了吗?”

周京霓听着,没说话。

邵淙一声气音笑,“休息室那个人是沈逸吧?”

周京霓抬眸,看着那张偏柔和的脸,凝视着,眼神没有温度,说:“是。”

邵淙声音平常,“好。”

“......我们聊了几句而已。”

“知道。”

“那你想说?”

“周,不管真假,往后我会待你和妻子一样,但,希望你也遵守协议内容。”他按了按眉心,莫名有种尘埃落定却抓不住的焦躁感,“可以吗?”

周京霓低下头,垂在身侧握烟盒火机的手指缩了缩,犹豫着,她抬起手,握住他,应了声,“可以。”

邵淙手抖了下,眼神泛起波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

“如果一切顺利,可以别着急离开吗?”

“......”

他就这么注视着她,温柔又平静,完全看不出喜怒。

周京霓用力吸了口气,半晌笑一笑,别开头,牵他的手往前指,“带你去里面看看吧,这算是我长大的地方。”

邵淙久久沉默。

他们默契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从客厅出来的叶鸣舟,看见两人手牵手出现,目光稍顿一秒,和蔼地笑着朝他点头,对周京霓说:“杳杳,过来一下。”

周京霓看了眼邵淙。

他松手,“去吧。”

她上前,听母亲说:“我想留下来。”

周京霓微微一愣,“您不和我回香港吗?”

“那儿住不习惯,何况咱们在香港没有房子,我总不能一直住酒店,要是和你们住在一起,人家邵淙嘴上可能不说,心里会有意见的。”叶鸣舟抿了抿唇,握住女儿手,压低声音说:“过日子,还是要收着点脾气,但是受欺负了,千万别忍,一定和我说,你这么优秀,不是非男人不可。”

周京霓眼底有莫名情绪闪过。

很多年了,她早不是第一次孤身异乡,如今却不想离母亲太远。

......

只记得订婚前一周,叶鸣舟忽然交给她一张银行卡,说是嫁妆。她问里面是多少钱,母亲不说,光让她好好收着。第二天她去银行查完余额,在Atm机前久久无法回神,四千多万,有零有整。在不断的追问下,她才知道,母亲低价把美国的房子卖了。

那一刻,她脑子里嗡嗡响。

从北京到美国,万里跋涉,叶鸣舟留给自己不过只有一套房子,到头来却给她了。回想那些年,不论哪种感情,叶鸣舟一直不善言辞,不懂如何温情挽留人,永远刀子嘴豆腐心,连大学时想给她生活费都要借外婆之手。她第一次做女儿,难以理解父母的苦衷,叶鸣舟何尝不是第一次做母亲,不能处处周到。

而叶鸣舟始终还是爱护她的。

她不想收。

这几年她也是攒了钱的。

但叶鸣舟和外婆说了同样的话:“虽然不多,但钱是你的底气。”

就像儿时把她护在臂弯下,哭着说对不起杳杳一样。爱到最后,是心软,是恨意一次次的溃败,是回首一生,只希望对方平安幸福。

.......

周京霓垂下眼睫,声音很轻,“您想好了吗?”

叶鸣舟静了两秒,牵过女儿手,侧头向邵淙招手,待人走过来,将两只手放在一起,认真说:“一定照顾好她。”

邵淙郑重点头,“您放心。”

叶鸣舟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周京霓不语。

某种意义上来说,邵淙对她还不错,只是这份喜欢掺杂了太多因素,让她无法真正投入自己。

......

回到香港几天后,周京霓同意搬到邵淙公寓去。

他主动让出主卧给她,两个人的房间紧挨着,偶尔出卧室迎头碰上,就一起去客厅抽一支烟,或者商量下吃什么,有时一起去超市买菜被媒体或路人拍到,他都欣欣然接受,网上却找不出一丝他有爱人的痕迹。

她难以形容同居一屋檐下的生活如何。

像朝夕相处已久的室友?或者说亲密又保持分寸的情侣。邵淙对她不错,不管出于未婚夫身份还是别的,他在这段关系上,进退拿捏得极好,从不逾矩,又会将自己的另一面一点点暴露在她面前。住了才一周,周京霓就发现了邵淙的许多习惯,他讨厌饮料,不喜欢热的东西,只喝冰水,于是满冰箱矿泉水,连煮水壶都没有,害她来月经第一天,用砂锅煮热水喝;他有轻微洁癖,客厅连多余摆件都没有,从不进厨房;他不会做饭,长年独居,有时让顶楼食堂厨师上门做饭,有时带她去对门的邵商家蹭饭,除了应酬不喜欢出门吃饭,和沈逸一样,胃不算好。他们很少在白天碰面,也几乎不在手机上联络,但他总会在中午问一句,要一起吃饭吗?

今天依旧如此。

公寓在他公司附近,即便邵淙会安排司机,周京霓还是习惯步行出门。

他们沿街找餐厅解决午饭。

冰室小店里,他们对坐,周京霓望着拘身于狭窄空间但西装革履的他,小麦肤色,手指骨偏粗,佩戴着低调的钻戒,慢慢翻阅菜单,讲着轻柔悦耳的粤语,连对其他人冷冰冰的服务生都为之多一份耐心。

“你吃什么?”他抬头。

“滑蛋饭套餐,汽水换奶茶。”周京霓随意挑了样。

点完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门口忽然进来几位白领模样的男女,有说有笑的。

下一秒,声音静了。

周京霓与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汇,她看见Alex愣住的脸,笑着对邵淙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后面。

邵淙回头。

那几人连忙向他打招呼,“邵总好。”

邵淙客气点点头。

周京霓问:“你们公司的?”

“对。”

“这个点才下班?”她看时间都快两点了。

邵淙笑一声,“这几个都是投资部门的,本来就忙,加上有个项目的评估出问题了,需要加急出方案。”

周京霓说这样。

说巧不巧,店里唯一的四人桌偏偏在他们旁边,那几人的脚却像定在原地,似乎极其不想和老板共进午餐,倒是Alex没什么反应,主动上前坐下。

知道邵淙和周京霓不对外公开订婚的事,Alex介绍时,很巧妙地用合作伙伴兼朋友来形容她。

于是这顿简单的午餐,变成了小型公司聚餐。

周京霓觉得他们虽然拘束,全场没怎么讲话,眼睛却像长在她身上,每次总能不经意和其中一个人对视上。

估计没人信Alex的话。

今天她很随意。

橙色珠光面一字肩长裙,一双刺绣拖鞋,叠搭着腿坐,头发松散盘在一侧,头顶墨镜,没化妆,状态松弛又舒适,和精致的他们形成鲜明对比,而且邵淙全程只和她聊日常,比如问她下班要不要一起去电影。

果然他们刚一出门,Alex就发来消息。

【怎么办】

【他们觉得你是邵总新女朋友】

【主要还是看见戒指了】

【我怎么说】

她把手机给邵淙看。

邵淙扫了眼,抬手按下语音,说:“再好奇就扣工资。”

周京霓闻言撇撇嘴,语气无所谓道:“没有员工不八卦,何况老板长得不错,年轻时绯闻不断,风言风语就多。”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邵淙看她。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管?就任由媒体啊,员工啊乱传你的八卦,不怕影响你声誉吗?”周京霓一直好奇原因。

邵淙自然走到路外侧,与她并肩等红绿灯,似回想地慢慢说:“上次和你怎么说的?”

“说你家里复杂,我不会明白。”

“嗯,的确这样没错。”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迈步出去,声音在炎热的温度下格外清冷,“其实我不想回chSc。”

周京霓不明白。

邵淙继续说:“很多年前,我爷爷就让我回家接手公司,可那些没完没了的斗争,让我厌倦不已。chSc的一半,属于我母亲,我必须要拿回来,只能让爷爷觉得我是个风流纨绔的人,为了不影响公司名声,他们决定重新选一位继承人,我便把邵商叫回国,股份转给她,私下找了董事局的人,让他们举荐她接替了本该我的位置。”

周京霓听沉默了。

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有效控制局面。

年少打拼出自己的事业,年成之时,自愿卷进家族之争,一心都是为了去世的母亲。

她问:“拿到后再由邵商继承吗。”

邵淙抬头看了看天,没什么情绪地嘘了口气,“她从小的梦想都是成为画家,因为我的要求,大学改学商科,毕业就被我送进投行,基金公司锻炼,daisy已经牺牲太多了,我没有权利再要求她为我做这些。”

周京霓看向他。

“我是哥哥,本应该保护她远离这些,所以我同意她回美国生活了,往后不再因为任何家事干涉她的选择。我之后要回到家里,仁丰会找职业经理人打理。”

听到这些话,周京霓睫毛颤动了下,“你不后悔?”

邵淙笑笑,“我有别的选择吗?”

他又说:“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本该认真追求你,起码不是跨过恋爱直接仓促订婚。”

说完,邵淙侧头看她,看她空荡荡的手指。

周京霓的确感受到了那么点诚意,她垂眸莞尔一笑,过了会儿,轻微耸了下肩膀,看着他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邵淙朗朗一笑,音色沉磁,面色温润,没有失望,也不纠结,那个笑容是岁月打磨后才有的从容坦然,似乎任何结局都在他掌控中。

良久,他收回视线,唇角勾着说是啊,“还好我这里有你想要的。”

......

那边明显安静了几秒。

再开口,周京霓沉沉笑了下,“这就足够了。”

“也是。”

“嗯。”

他们在公司楼下道别。

周京霓转着手腕上的水晶手串,看他踏进大厦,才转身离开。

至今她还觉得订婚像做了场梦。

太仓促,没有归属感,四周的一切仿佛浮萍,飘在安静的河面上,只有想到签协议那天时,邵淙的严谨,才能将她拉回现实。

有时她觉得邵淙和沈砚清很像。

他们靠自己博取来如今的社会地位,不论经历,还是成熟、能力,一切的一切让他们能维护、争取自己想要的,不论爱情还是事业。

这样的人,无疑是迷人的。

在这座幸福要靠金钱搭建的城市,邵淙事业有成,家族复杂又如何,只要嫁给他就能保证后半生衣食无忧。周京霓太清楚,除了权力,他什么也不缺,有一次他朋友的生日上,她听荣照邻说,邵淙曾经有个前女友,是个漂亮的中德混血,为他前往加拿大求学,奈何他不吃回头草,把人家伤的险些自杀,从此定居海外再也没回过香港。

多少人追求他啊,偏偏他选定她。

只因她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吗。

很多时候,周京霓都觉得命运真神奇,不论多顺利,上天总会某天安排一个人,让你渡情劫。

......

八月中,周京霓接到姜栀要来香港读书的消息。

机场外,昔日那个少女依旧明媚,高扎着马尾,一身粉色运动装,推着行李箱朝她跑来,眉间却没了幸福滋润后的柔和。

周京霓接住了热情的拥抱,开车前往姜栀租的公寓。

房子不大,不到一百平,她帮忙整理好行李,站在阳台上抻了个懒腰呼吸新鲜空气,忽然想到什么,转身问:“怎么突然想到来港大读书?”

姜栀捧着果盘走来,“刚离婚时,我特迷茫,你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我打理家里的公司。”

“嗯。”

“所以决定继续读书。”

“也好,起码我在这里,可以陪你一起。”周京霓挑了颗蓝莓,“以后没事随时来找我玩,这半年我不会走。”

邵淙说过,待他拿到遗产,她就可以进入誉德。

她心想,他还真是不吃一点亏,这场交易可谓一本万利。

“就是冲你来的。”姜栀吐吐舌头。

周京霓无奈一笑。

姜栀突然问:“你怎么订婚都没通知我们一声?那男人是谁啊?”

周京霓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订婚变得合理,想了想说:“是个香港人,这两天领你见见吧。”

“我是说很突然。”

“今年我虚岁已经三十一了,遇到合适的,也该成家了。”她只能这样解释,多了实在想不出。

这次姜栀倒没有异议,相反点点头,“如果人好,就要抓住。”

没想到刚经历了一段错误的感情,她还这么看开,周京霓屈指敲敲她脑袋,调侃说:“我还以为你会说别的呢。”

姜栀哈哈大笑,“等我开学带个男大学生回来。”

周京霓嘴角微勾,“行啊。”

她们挤在一个躺椅上,肩靠肩,头挨着头,吃着水果聊天,姜栀毫不保留地透露娱乐圈八卦,比如谁背着粉丝谈了恋爱,讲得津津有味。到底是家里做这行的,她见过太多轰轰烈烈的虚假情意,总说感情也就那样,尤其年轻演员,今朝一见钟情,心猿意马地爱着你,改日进入剧组,日久生情地沦陷温柔乡。

周京霓却觉得,姜栀这样讲,还是受了感情伤的缘故。

说到某一线明星早已偷偷离婚的事,她顺势问:“俞白没挽留你吗。”

姜栀目光一顿,摇头。

周京霓侧头看她。

“他知道没用,倒是他姥姥姥爷特别舍不得我,哭着让我再给个机会,留下孩子,还当着全家的面骂俞白不是东西。”姜栀猝然笑了下,抹了下眼睛,迎着热风,深深呼吸,仰头望蓝天,“他们对我很好,这么多年,没让我做过任何家务,不催生,把我当自己外孙女对待,每个节日都送我礼物,可我没办法忽视出轨这件事,霓霓,我只要一看见他,脑子里全是他和别的女人睡觉的画面,我怕再崩溃下去会得抑郁症,决定离婚时,他要把婚后财产全部留给我,说是补偿,但我什么都没要,我爸妈骂我傻,说白让人欺负了,只有我弟弟说,没关系姐姐,以后我挣钱养你。”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潸然而下。

周京霓擦掉她眼角的泪,“我们不哭。”

“我计划来这读书时,他不知从哪听说的,来我家楼下,非让我拿走香港那套公寓,我说要了就无法两清,然后,他突然哭了。”姜栀五指紧紧扣着自己,声音带了尖锐的痛意,“我二十二岁嫁给他,七年多,从没想过我们会是这种结局收场。”

“你还来得及开启新人生。”周京霓搂紧她。

“......”

“你做的对。”

姜栀侧过头,满脸泪花,许久,靠进她怀里埋住脸,哽咽地说:“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结婚了。”

周京霓抱着她,心跳与之共振。

爱情不过如此。

她想自己这一生应该都会孤独,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

日子平淡如水的过着。

姜栀每周末都会约她吃饭。

很久没找过她的叶西禹,在初冬来临,一则新闻登报时,第一时间打来电话问候。

“他爷爷去世了?”

“嗯。”

“听说邵家最近不太平,你注意点。”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那边沉默了一会,说:“于柏州来北京了,吃饭说起来,就让我来问问。”

周京霓叼在嘴里的烟蓦地一抖。

她不傻,明白是谁让他来问。

她说:“你跟他说我没事,还没结婚,所以不受影响。”

叶西禹尴尬笑笑,嗯一声,不知再问什么,便看向旁边的沈逸,只见他收起筹码,不动声色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慢悠悠转动,并不说话,过了几秒,电话里传来一声,问还有什么事吗,不等反应,对面的俞白忽然抢话,问了句姜栀还好吗。

平静的氛围顿时被打破,好不容易建起的桥梁,以沈逸不能挽救的程度迅速塌倒。

对面的周杳杳冷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又说:“再这样,叶西禹咱俩也别联系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

而沈逸脊背一僵,脸色瞬间冷下来,手上不自觉地加重的力道,几欲将手里的茶杯捏碎,甩在问这句话的人脸上。

他目不转睛盯向俞白,眼神冷漠。

俞白连忙道歉,“我以后不会再过问,抱歉。”

“滚。”

话音落下,电话断了。

沈逸啪地将杯子重掷桌上,说话毫不留情面,厉声道:“你出轨了还有脸来问人家过的好不好?”

俞白自知理亏,低下头,小声说:“我没办法。”

“没办法?有人逼你那么干还是怎么样?”沈逸表情没变,却莫名让人觉得后背发凉。他似笑非笑,“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可笑?”

俞白忙解释:“我不是说出轨的事。”

沈逸勾唇嗤笑,对上他的双眼,“管不住裤裆就管好自己的嘴,也少干点让人烦的事,你不要脸我还要。”

叶西禹摇头,对俞白叹气,“你说你非多嘴干嘛。”

俞白再次道歉。

沈逸看见这种姿态就皱了眉,他深深吸气,压下心中的火气,一把推翻筹码,拿了车钥匙起身往外走。

于柏州二话不说抬腿跟上去,在包厢外拦住人,好声好气地说:“别上火。”

沈逸面无表情偏开头,语气冷淡,“说吧找我什么事。”

态度摊明,于柏州坦白了想找他办的事,递烟。

沈逸听完,不过片刻思索,模棱两可地说了个尽量,紧接问还有别的事吗,听见有个同行的朋友想约他吃饭那秒,他眉头一皱,抬手拒烟,说不便,不等劝说,一句不耐烦的“一码归一码,别的我帮不上”回应,直接侧身绕开于柏州走了,态度完全不念同学情。

于柏州看着离开背影,耸耸肩。

叶西禹出来,瞧见这场景,客气朝他点点头,“沈逸走了?”

“是啊。”于柏州唉声叹气,“本来还想叫他一块吃饭的。”

叶西禹双手揣进兜,目光居高临下,声音混着说不清的笑,“他不喜欢欠人情,也讨厌过界,于总和他同学那么多年不清楚吗。”

于柏州感受到不友善的信号,挑眉看着他,神情要笑不笑。

“于私,沈逸应该谢谢你告诉他这些,于公,你求的事不归他管,他若帮,也要找人,还得欠人情,那他帮你更不是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话,毕竟他要是想知道,不过动动手就能清楚,只不过介于你的项目是和邵家合作。”叶西禹说:“所以你不要在没必要的事上麻烦他,别给他带来不好的影响,不然伤感情。”

于柏州自然想不到这个层面。

他理了一下逻辑,才开口,“合着他还没放下。”

叶西禹收起笑,“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了。”

......

挂了电话,周京霓给自己倒热红酒。

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一个个人影如蚂蚁小,却不难看清对面咖啡店外扛着相机的记者,镜头对准这里。

她后退半步回到房间。

姜栀看着手机说:“谣言杀人啊,你看这个评论。”

周京霓低头看。

网友说:这种顶级豪门,为了争家产不惜杀人,当年那个原配夫人不就是那么惨死国外的吗?

下面跟评:你们猜邵家花落谁手。

剩下的各说各,有营销号瞎诌一通,把小道消息分析的头头是道,有博主犀利锐评,说新一代香港船王应该是大房孩子,要不然二姨太的大女儿,一个坐拥实力,一个拥有完美的商业形象。

总体都是在讨论邵淙母亲去世原因的坊间传闻,只有几个正八经研究邵家更新换代后对股市的影响。

看完,她没说话。

真假自在人心,但她总不能告诉姜栀这是真的。

不过对此,姜栀只担心她的安危,毕竟她这几日多次收到威胁电话,以至于现在出门都需要保镖随行。

周京霓也心烦。

订婚后,邵老爷子回光返照了一段日子,甚至能认清人,情况却很快急转而下,前几天在养和医院去世了,享年九十七,新闻一出,瞬间占据各大新闻热搜首榜,撤了也不管用。所以这段时间内,邵家人一致不现身公众,不出面澄清分家谣言,导致港媒日日蹲点邵家人常出现的地方,chSc大厦楼下,各大旗下公司附近,仁丰地下停车场,几位姨太太的住宅区,连邵淙这个私密性极强的公寓都被找到。所有记者都想挖一手八卦,关于邵家如何分遗产一事。众所周知邵老爷子创下的家产,几乎遍布香港各行各业,尤其船公司这个核心业务的股份,chSc拥有390艘船舶,在全球众多港口拥有航线,规模仅次于中远海运,而现任董事,邵老爷子的长子又即将退位,就意味着谁拿到大头遗产就会成为邵家新话事人。

利益驱使下,亲情算什么?

周京霓不想参与这场纷争,却不断被迫卷入。

公祭尚未定期,一天傍晚,本该在老宅议事的邵淙,忽然来找她。

两人在太平山顶一处隐蔽的地方下车。

周京霓拨了拨头发,问:“你这几天不应该很忙吗,怎么有空带我来这儿?”

邵淙给她递烟,打火,而后慢条斯理给自己点上一支,手指前面,说这里环境不错,散散步吧,顺便有点事想找你谈。说完,垂眸看了眼她,玫红色真丝长裙被风吹鼓,空气一阵清香,霞光中,周京霓眸光淡淡,唇色浅,抿着香烟,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本想找机会开口,她直接问什么事。

他脚步顿下,侧头,微微弯唇,语气混点无奈的笑音,“讲真,我怕我说完,扰了散步的兴致。”

“那你不妨直说。”周京霓仰头看他,目光平静。

“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吧。”

“嗯,分家产。”

“差不多。”邵淙深深吸了口烟,“今天律师单独和我说,关于chSc的33%股份,爷爷在遗嘱中交待,若我婚成,全部由我继承,否则我与父亲,两个姑姑平分。”

周京霓笑一笑,没有因为这些话露什么情绪,也没戳穿,她点点头,没说话,视线依旧对着他,直到烟燃尽,她都没有任何表示,还假装看不懂他眼神里通俗易懂的话。光折在车顶反射到她脚下,终于拉开漫长的对话。

“如果没猜错,你为了拿到遗产,想和我尽快结婚,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是。”邵淙承认。

事情坦白,周京霓一声不吭,抱着胳膊,回头望了几秒山下,思绪放空,随着撩头发,她转回头,勾着唇,眼睛波澜不惊,“我和你订婚为了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协议上的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到合同解除期间,在保密情况下,双方不得干涉对方私人感情,否则面临违约赔偿,而且你当初说的是,只要你爷爷去世,你顺利拿到遗产,咱们就慢慢结束协议关系,如果有意外,比方我和你都真心想结婚了,那再说,但你现在跟我说结婚?”

邵淙想安抚她,被打断。

周京霓接着说:“本来订婚的事就没对外公布,若违约,我不损失什么,可你要空赔给我那么大笔钱。”

“不是钱的问题。”

“也是,你肯定不会在乎那几千万。”

“周。”

也不知何时起,邵淙忽然喜欢喊她周,每次这样,声音就会很低,又有几分无奈。

周京霓说:“是我不能去誉德,对吧?”

邵淙知道她有点生气了,对上那道灼灼眼神,慢慢走近,双手轻轻拢她肩,视线贴近,语气尽量放低,“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绝不会强迫你,同时,我说的是假结婚,如果你同意,我让你进入誉德高层,而不是协议上的部门经理。”

“假结婚?”信息量太大,周京霓一时拧眉,迅速思考,说:“他们不会查吗?”

邵淙让她不需要担心,他已经找好关系,从上到下全部打点过,就算有心人查婚姻登记系统都没用。

周京霓沉默了,眼神犹豫。

邵淙似乎看出她在担心什么,把这件事解释到严丝合缝,“的确需要对外透露我已婚的事,不过不会公开你的个人信息,让所有人都以为我选择隐婚,只此而已,周,先前的承诺不变,等我拿到,立马安排你进入誉德。”

“听起来对我只有好处。”周京霓的确找不到漏洞。

“我说了,我是喜欢你的,若你肯和我真结婚,不光有这些。”邵淙低头,眼神微眯,“有时候我看不懂你,明明不看重利益,又愿意为了这些和我订婚。”

两人的视线短促碰上,周京霓就别开目光,“我只要我想要的。”

邵淙笑,“真的对我没有好感吗?”

周京霓不做声。

邵淙挑起一边眉,“誉德这么重要的话,你妈妈当初为什么要把手里仅剩的2%股份送给蒋聿之?”

“她不想欠人情。”

“仅此而已?”

“那你觉得是什么?”周京霓重新抬眼,“想用这点东西再次攀附他这层关系?若不是蒋聿之看在他爷爷和我爷爷的昔日情分上,怎么可能帮忙?但这不代表他重义,念旧情,所以我们家不想和他再有牵扯。”

邵淙无声抿唇。

她说:“邵淙,可以假结婚,但我和你,不适合谈情说爱,起码现在是这样。”

邵淙不再看她,说好。

聊到这一步,他得到了答案,自知不该再多问。

她要去港大找朋友。

离这很近。

送到地方,周京霓下车,潇洒朝他挥手,随后小跑到朋友身边,不知俩人等会约了去干嘛,笑得那么开心,过马路前又朝这挥了下手,柔滑光亮的头发丝划过空气,闪了一下他的眼睛。

邵淙不自觉一笑,落下车窗按了下喇叭回应,注视她往地铁走。

黄昏下的教学楼渐渐亮起灯光,老式英派建筑散发着浓郁的学术氛围,学生上完课结伴而出,她融在人群里渐渐消失。

以前来这开讲座没发现,这个学校还挺美。

烟雾弥漫在指尖,他静静仰头欣赏,直到后方有喇叭响起,才驱车离开。

从此世间有了邵太太。

邵淙以她身体不好、不想被打扰为由,拒绝向媒体公开妻子身份。

所有人都称邵淙爱妻。

周京霓看见这些报道,只是笑了笑。

-

自从外婆去世,周京霓就把备忘录里的生日提醒删了。

哪怕相隔一天,她也不想。

但朋友们依旧替她记得,一大早就收到倪安从澳洲寄来的快递,是一条亲手设计的白裙子,铺开像婚纱一样蓬松,令她震惊的是,还有一顶尚美的红宝石冠冕,静静躺在黑丝绒中,在光下璀璨夺目,她拿起中间的卡片,上面只有两行字。

——祝我的小小周生日快乐

——等我来香港

她扑哧一笑。

在倪安眼里,周京霓永远都是小孩。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冠冕戴在头顶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嘴角开心地上扬。

很快就是姜栀,中午时分就带着沉重的香水大礼盒送上门,想来她真是热爱香水,从高中就是,这次干脆来了个大礼包。

她自信地邀功,“这是你最爱的香水牌子,我上回过来见你这一瓶都没有,就忍不住全买了。”

的确如此,周京霓一直很喜欢它们家的香水,高中时买了无数瓶,奈何后来出国带不走全丢了,收藏香水的兴趣就没了,现在不用还有一个缘故,有一次她不过在房间喷了点空气香氛,就被邵淙委婉地提醒下次尽量少喷,他不太喜欢家里有别的味道,因为香气会引起他的过敏性鼻炎。

为此,他打开窗户透气,点了支线香驱味。

想来这些,再看着眼前的各色瓶罐,周京霓的心情有些失落,可到底不想为难他,既然住在一起,总归要互相迁就。

姜栀着急让她试试新品味道。

周京霓有些哭笑不得,还是在她的督促下,试了下味道,惊喜道:“好闻哎,乌木调的吧。”

“Yes.”姜栀打了个响指,骄傲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牌子现在是我们家公司旗下艺人代言的品牌,一出我就要来了,市面上还没有呢。”

周京霓撅撅嘴,似嗔似娇道:“谢谢呢。”

摆香水时,姜栀看见倪安的礼物,兴奋地尖叫,“这是尚美的皇冠?!”

“对。”

“天,邵淙送你的?”

“是倪安。”周京霓心底觉得邵淙应该不知道她生日,毕竟她没主动提。

“她真好啊。”姜栀扁着嘴抽了抽鼻子,看冠冕的眼神满是羡慕,又忿忿不已,“结婚时俞白也想买来着,还是两千万那顶,可惜我没舍得,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心疼男人的钱!想想就气。”

“后悔了吧。”周京霓上前拍一下她脑袋,“行了,你又不是自己买不起。”

姜栀恍然醒悟,“就是!”

转而又问她邵淙送的什么。

周京霓没曾想过,打马虎眼说还不知道。

意外的是,邵淙记得,尽管这天他回家并不算早,却带了一个四寸的奶油蛋糕回来,还有一束花,一对钻石环簇的珍珠耳钉。

周京霓不无感动,她望着镜中的人,昏黄的落地灯下,他的双眸那般柔情,细致地拢起头发,将耳钉戴在她耳垂上。

“生日快乐周。”邵淙揉了揉她脑袋。

“谢谢。”她摸着耳朵回头,尽管没有多欣喜,还是表现的很开心,“我很喜欢。”

邵淙看着她,蹲下身来,拆开蛋糕盒,小心插上蜡烛,推到她面前,轻声说:“我们之间以后不要这么客气,许愿吧。”

周京霓点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许什么愿呢。

她俗气地想那就发财吧。

反正没什么别的东西值得劳烦神仙点金手指。

-

大年初一,周京霓陪邵家去寺庙,在供奉佛像的地方,她无意看到一个特殊的祝福,供奉者没有留下任何姓名或公司名,连时间都空着,只有一行字:护佑众生,健康无灾。

邵淙签完字后随家人前往另一院落,周京霓独自去拜了拜财神,闲逛碰到住持出来,她双手合十,双眼下垂,微微躬身问好。

住持回礼,“邵太太。”

周京霓随他前往邵淙在的地方,一路沉默,直到再路过那个殿,她回头看了一眼,轻声说:“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修行之人大爱无私,希望天下苍生时来运转,远离疾苦。”

住持似乎明白她在说什么,回眸挟微微笑意,“是位有心之人。”

周京霓点点头,“请问我可以也在此供奉一尊吗?”

住持说:“邵先生已为您供奉过长明灯。”

周京霓笑了一下,“不是庇佑我自己。”

住持意会,含笑颔首,叫来弟子带她去办公区,向她说明供养流程与具体费用。

填好表,周京霓在时间那一行问是否可以不写,表示一定会每年定期供奉。

他抱歉一笑,委婉摇头。

周京霓迟疑了一下,说:“可我见那位施主也不留时间。”

僧人大概知道她说的是哪位。他印象极为深刻,那日寺庙不对外开放,住持单独接待了一对兄弟,后来他就听说,同行的哥哥向寺庙捐建了一笔钱,弟弟则在此供奉了一尊菩萨。永生永世长存于此。

最终周京霓只能留下时间,也像那位施主一样,愿世界和平,国运昌盛。

……

第二年二月,一切尘埃落定。

不管遗嘱具体内容有什么,期间姨太太们闹的有多不安宁,外界传言有多恶劣,这段时间邵淙做了什么,都没人能影响结果,他最终近全票通过,顺利上任,以董事长身份,首次主持召开chSc董事局会议。

那天清晨,光艳万里。

他一身正装,在九点钟,率领秘书团踏进那座令无数人倾仰的中环大厦,随着玻璃电梯缓缓升升,会议室大门为他敞开,他步伐稳而快地走向长桌尽头,辈分再高的老人依旧要起身送上注目礼,Alex抽开椅子,他走上前,向众人微鞠躬行颔首礼。

......

六点半有宴席要出席。

邵淙穿黑色缎面枪驳领西装,同色领结,梳着整齐背头,佩戴墨蓝腕表,周京霓配合邵淙的造型,从几十个选择中,挑了一条低调不抢眼的裙子,在化妆团队的精心设计下,一个半小时候后,她踩着九厘米白色高跟鞋,步伐轻而优雅,手拎礼裙角从屋内走出来。

看见她的第一眼,邵淙就挪不开目光。

不仅他。

工作人员都在看她。

黑纱下是精致的绿竹刺绣,从腿向上蜿蜒,附着腰际,贴着身随她摇曳的步伐,栩栩如生,所以经之处,皆是无声惊叹,她高挑,轻松驾驭这一身高定,五官冷艳,唇上一片艳红,白皙的皮肤透着一层粉。只是一个漫不经心歪头拨发丝的小动作,眉间生万分媚姿,让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脸上晃动,脖颈蓝宝石光芒折射进邵淙的眼睛。

骨相美人的美丽太压气场。

往那一站,眼睛瞥过来,明明在笑,眼神却没有温度。

对视上那一刻,Alex就明白为何邵淙情迷于这姑娘,能驾驭邵淙的女孩,果然绝非常人。

曾经他时常能听到东金的小安来跟邵淙汇报周京霓近况,无一例外都是夸赞,从初出茅庐的心慈手软到后期,仿佛换了一个人,果断决绝,从不拖泥带水,宁愿认栽也不投入更多沉没成本,可以说是那段工作经历唤醒了她骨子里的高傲。

比起平时,名利场上的她更吸引人。

......

邵淙微抬下颌,欣赏的目光收尾,缓缓起身向她伸手。

周京霓挽过他。

入场顷刻,百余人的目光聚焦而来,邵淙腰杆笔直,步伐稳健,双手合十向众人谦逊颔首,面带温和的笑容,深邃的眼睛,郁郁沉沉,不露分毫情绪。

周京霓维持着最标准的微笑,目不斜视,伴随他在主桌入座。

今日宴会不对外,来人均是chSc及其子公司的高层人员,周京霓第一次以邵夫人的身份陪他见长辈,听着那些恭维,祝福,她竟没有丝毫心虚,反而十分从容,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接受台上邵淙用妻子介绍她,也不失半分淡然。

然而今日的重磅来客,是在宴会结束后。

休息室里,蒋聿之携未婚妻到来。

他未婚妻是位标准的世家女,气场斐然,一袭润白的中式褂裙,长相端庄大气,上挑的丹凤眼,气质绝傲又凛然。

对方将手里的粉色花束递向周京霓,目光分别睇过两人,笑意施施然,“新婚快乐,祝贺你邵总。”

周京霓礼貌谢过,接过花在怀,双眼饱含柔笑,看过她,又朝蒋聿之点头致意。

面上如此,心中却挺唏嘘。

两年前还和自己小外甥女不清不楚的搞在一起,如今道貌傲然地将未婚妻公之于众,简直衣冠禽兽。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撇了下嘴。

不过一秒的小动作,被蒋聿之收入眼中,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来了句,“周小姐不舒服吗?”

周京霓笑容一僵。

不等她思考,邵淙揽过她的腰,接过话说:“她今天陪我忙了太久,又穿着高跟鞋,的确比较累,我让人送她回去休息,之后单独陪您喝一杯。”

蒋聿之未婚妻闻言,笑着对丈夫略示羡慕,目光娇而傲,“难怪邵总不对外公开妻子身份,怕是为了保护周小姐安全吧,真是恩爱的让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邵淙谦虚摆手。

周京霓更是不为所动,甚至佯作害羞地仰头看了眼邵淙,顺带往他身侧靠了靠,收紧胳膊,姿态娇羞宁静又不失礼节,可以说是给足了邵淙面子。胳膊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带在心中鄙夷自己。

邵淙挑了下眉,看她的眼神仿佛在问:想干嘛?

......

应付完两人,邵淙叫来Alex送她回家。

临走,周京霓问:“你不回?”

邵淙帮她拎起拖地的裙摆,朝后方抬一下下巴,声音沙哑,一脸疲容,“我还得陪他,你回去早点休息。”

周京霓顺着他的目光转头。

送她的迈巴赫后方不知何时驶来一台挂四个六牌照的黑色商务车,稳稳停在酒店门口。看样子是早就安排好的。

“少喝点。”她小声说。

邵淙眼中染上兴味,“关心我?”

周京霓不在乎地胡乱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裙子,拉开车门,一只脚迈进去,说:“毕竟咱俩住一块,喝多了还得我照顾你。”

邵淙被逗乐了,无奈摇头,走到副驾敲敲玻璃,待Alex的脸从里面探出来,说:“顺路买点吃的给她带回去。”

Alex也心情好,好不正经地回一句,“yes sir.”

邵淙懒得计较,抬头看见喷泉玻璃倒映出的身影,后退几步,下巴一点,摆摆手,算是示意他们走,待车驶入马路,抬手正了正领结,抚过衣角,褪去疲惫,回身冲走出来的两人抬手相让,姿态不矜不伐。

“两位请。”他按下自动车门。

......

一上车躺下,周京霓瞬间感觉浑身舒适,解放了一般毫不顾形象,一脚甩掉恨天高,屈膝揉僵硬的小腿,问Alex刚刚邵淙和他说什么呢。

“让我给你买宵夜。”Alex故作嫉妒,扭曲着表情对司机说:“可不见他对我们这么挂心,你说是吧。”

司机悄悄望了眼后视镜里的邵夫人,抿唇偷笑,声音细弱地嗯一声。

周京霓笑不迭,“你们晚上也没怎么吃,一起吧。”

Alex乐呵呵说好啊,一边给她介绍这附近有什么美食,一边问她想吃什么。

听着五花八门的选项,周京霓头大,随口说:“粥吧。”

“好清淡哦。”

“那你想吃什么?”

“火锅如何,你不是很喜欢吃辣吗?”Alex兴致勃勃提议,“我知道有家新开的重庆火锅,在旺角那边,要不要去?”

“养养您的胃吧。”周京霓吐槽。

Alex哼哼笑,同司机讲粥店地址,末了回头讲:“邵总就好喝甜粥,每早都要,酒后也是,你怕不是受他影响。”

周京霓摊手,表示不清楚。

忽而脑海中蹦出来一个场景,有一个人赖在床上不想起床,被她拖去餐厅喝下一整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后,还要矫情地问她下次可不可换成咖啡或者豆浆。他也喜欢清淡饮食,不过不喜甜,还只喝她亲手煮的粥。

意识到再次想起沈逸,她狠狠掐了下手心,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僵硬的身躯却不自觉柔软下来。

扭头一看,窗外细雨迷蒙,淹没了远处的阑珊霓虹。

零点过去三月了。

距离他们失去联系已经记不清多少天了,这些年来,分开的日子渐渐多于相聚。她紧了紧牙关,心烦意乱地想,沈逸,咱俩都分开多久了,你怎么还能给我带来烦恼。

Alex说:“你们都结婚了。”

这道适时到来的声音,打乱了她的思绪。

结婚又如何,我们还分房睡觉呢。周京霓心里这么想,没有说话,敷衍回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粥铺人还挺多。

吃完已经一点半了。

就要出门,周京霓收到邵淙的短信。

【我结束了】

【睡了吗】

她回完,犹豫了下,返身店里,打包了一份南瓜粥。

刚进地下停车场,周京霓就远远看见了邵淙的车,熄着灯泊在电梯间外的位置上,他人靠在一侧抽烟,西装外套皱巴巴地丢在车顶。

Alex问好后就走了。

周京霓在邵淙的注视下走上前,脚有些痛,步子很慢,她笑盈盈地问:“怎么没上去。”

“累了吧。”邵淙同时问出声。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又同频笑了一下。

她说有点累。

“等你呢。”邵淙的回答简单又坦诚。

“哦这样......”周京霓抿抿唇,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想起打包的粥,扬起袋子晃了晃,“喝了挺多吧,给你带了一份。”

瞧着她小女孩般的样子,邵淙笑眸清润,丢了烟,拿过衣服与她一道上楼。

摆脱掉高跟鞋和礼服的束缚,再卸掉妆,周京霓觉得呼吸都通畅了,扎起头发敷上面膜,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哼着曲儿将粥放进微波炉加热,等待的功夫,刷到搞笑视频,看入神了,笑到面膜翘起边角,完全没注意到靠在吧台边的邵淙。

转过身,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顺气,“你怎么走路不出声。”

邵淙在那边笑,“是你走神了。”

他越过她身边,取出粥端到餐桌上,抬头见她还站在那,勾勾手示意过来坐。

“陪我待会。”

她乖乖坐到他对面。

邵淙吃饭的样子很斯文,轻轻吹一下热气再喝,不发出丁点儿声音,勺子都不会碰到碗边。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会教育出如此有礼节的孩子呢,这是周京霓此刻在想的问题。

想来他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问好喝吗。

他点头。

等他安静喝完,她摘掉面膜,打算去洗脸,邵淙忽然说:“周,不好奇蒋聿之找我什么事吗?”

“啊?”周京霓怔怔地问:“我应该好奇吗?你们聊得肯定是工作吧。”

“对。”

“那我不应该过问。”

邵淙没说话。

周京霓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开玩笑地试探问:“难不成关于我?”

邵淙笑笑,捏捏脖颈,说那倒不是,“但聊过你。”

“哦?”周京霓不太在意的语气,“说我什么。”

“他对你的评价挺高,说你根正苗红出身,虽然从小到大都是在条条框框里规规矩矩长大的,但性子挺刚直,所以让我多包容你。”说到这,邵淙点点头,似乎是在赞同蒋聿之的话,接着讲:“他很意外我们最后会是一对儿,毕竟总的来说,我们差一定岁数,你要吃亏。”

“他还真是奇怪。”周京霓觉得好笑,“别人可都觉得我高攀你。”

邵淙撑额轻揉太阳穴,垂下眸子,无声笑了下。

就这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如陈年老酒,散发岁月沉淀的迷人气质。他歪着脑袋看她,漫不经心道:“但在我眼里,你是低嫁,连daisy也如此讲,说你嫁给我,简直掉进狼窝。”

周京霓悠悠细品这句话,实在不想动脑子想如何回才算合理,懒懒回一句玩笑话,“那你好好珍惜我喽。”

“当然。”邵淙说。

“晚安。”周京霓转过身,挥挥手。

“周。”

“又怎么了?”她趴在拐角处回头,几不可查地叹气,故意清了清嗓子,作颔首礼,一脸戚戚道:“邵总有何吩咐,小女子在此。”

邵淙一乐,端着碗起身,斜着眼瞧过她,说:“有家庭的感觉,很不错。”

这下留周京霓一个人愣在那了。

-

当年六月,周京霓收到入职通知,上任亚太地区执行总裁一职,负责亚洲业务的拓展。她联系好团队,计划尽快进入誉德在上海的分公司。

离开香港前,她陪邵淙回祖宅吃饭。

客厅里,邵淙父亲拿其他人举例子,语重心长劝说他们尽快要个孩子。话里话外都是到他这个岁数,理应抱孙子了。尽管外孙已经有好几个,还是期待邵淙能在这两年生一个,孙女也好,毕竟他们也不小了。

第一次面临这种情景,周京霓为了尽可能堵住下文,面上笑吟吟地答应下来。

倒是邵淙不上心,三心二意地应付了两句,头也不抬地坐在沙发上拿拨浪鼓逗保姆怀里的小外甥女,俨然左耳进右耳出,不论父亲怎么说,都作没听见,最多偶尔嗯一声,趁对面接电话的功夫,他拉她上楼。

进了屋,周京霓重重松下一口气,躺在阳台躺椅上,脚尖点地徐徐转圈,看着天空问他打算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骗。”

邵淙接过她的话,“往后你应该暂时不需要再陪我来这里。”

“啊?”周京霓以为就要结束了。

邵淙让她今天注意查收邮箱。

安排妥当的意思。

周京霓看向他,慢津津一笑,轻轻浅浅地说了声谢谢。

“这是我答应你的。”邵淙手里夹着烟,眼神变得悠长,“不要讲那么客气,我说了的周。”

“好。”

说完,周京霓想到些什么,心中兀自为他担忧,便问:“异地在长辈眼里就是分居,你父亲不会有意见吧?”

邵淙笑说:“我能处理好。”

有他这句话,周京霓短暂放下心,想也没必要为他忧心,转而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新加坡的一块地在进行国际招标,下月初我要飞去一趟。”邵淙问:“要一起去吗?誉德在那有分公司,我之前每年年中都会过去视察。”

周京霓思虑两秒,说:“我还没上任呢。”

他说去看看就行。

她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

......

樟宜机场外。

这个季节新加坡天气炎热,周京霓穿得很是清凉,米色丝麻长裙拖鞋,顶着一张黑超墨镜,长卷发绑成马尾,勾着小包弯腰迈上涌出丝丝凉气的商务车。

一上车,她看见副驾的人回头看过来。

是梁昭祖。

他冲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一路,都是邵淙和梁昭祖两人在聊天,谈天气,说家庭,完全不聊生意,像相熟已久朋友。

周京霓偶尔听一耳,多半时间欣赏窗外的日暮。

赤道之上,这座繁华的南洋之城。

抵达梁昭祖公司楼下,新加坡的中央区,她仰头望这座全玻璃建造的高楼,尊造型,像极了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极致的内透灯光覆盖天际晚霞,压迫而下,她宛如深陷金钱浇筑的钢铁森林。

这栋几乎冲破云霄的摩天高楼建于几年前,耗资百亿,获过建筑大奖,金鸡独立的视觉冲击力世界罕见,如今竟在眼前,还是由旁边人所有。

直到踏进会客室,周京霓都没缓过来神。

纵使她感受过无数金钱带来的震撼,仍在心中感叹,到底要多有钱才能在寸金寸土的金融中心坐拥一座大厦。

坐下没一会儿,梁昭祖妻子带女儿推门进来。

一位极温婉漂亮的女人,完全没有三十五岁的成熟风姿,甚至有些娇俏灵动,白色运动百褶裙下,一双笔直修长的双腿,看见他们的那一秒,惊喜地微微一张嘴,笑吟吟地冲周京霓打招呼。

“你就是邵淙的太太?你好呀,叫我阿今就好。”她低头拍女儿肩,轻声道:“喊叔叔阿姨好。”

周京霓笑着点头。

小姑娘声音甜软地挨个问好,最后跑到梁昭祖腿边,趴在那儿撒娇,“爸比,我今天进球了。”

那乖模样任谁都心融化。

邵淙含笑注视父女互动,良久在间隙插话说:“小丫头长大了。”

梁昭祖感慨万千地说可不是吗,抱起女儿在腿上,“咱们都老了,你们呢,打算什么时候要一个,回头跟我女儿作伴。”

“人家刚结婚,还得过二人世界呢。”他太太调笑道。

周京霓闻言舔了下唇。

“那倒是。”梁昭祖深深一笑,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看似平静,深邃的眼窝却令人不寒而栗。周京霓不太喜欢这种气场,从悉尼第一面起,她就觉得这人不简单。

好在他太太人很不错。

邵淙和梁昭祖要单独聊工作,周京霓被她邀请去顶楼休息区玩,几百平的场地,超高挑空,灯火通明,娱乐设施应有尽有,只是一眼能看见的,就有七八种,冥想室,观星室,泳池,人造儿童城堡沙滩,高尔夫模拟场,还有个可以俯瞰夜景的健身房,比较特别的是那个粉色的哺乳室。

她女儿一进门就冲去滑梯区域了。

周京霓环顾了圈,惊叹之余满是感慨。

本以为邵淙足够有钱,或者说见证过沈砚清昔日奢靡的生活,不该如此没见过世面,但眼前的场景,完全超出预想,这简直是顶级资本家才能享受的私人空间。

似乎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阿今邀请她在吧台坐下,转进里面,挑着基酒说:“这里其实是我们一个朋友建的,可他压根不怎么来,我就让梁昭祖给带不了孩子的女员工用了,上班时,这里就跟幼儿园似的,哎呦,可热闹了。”

“你们员工真幸福。”周京霓发自内心崇拜这样的女性。

“互相照应嘛。”阿今铲出冰块丢进杯子,说来声音有些低落,“我不希望她们因为家庭失去自我,本该在事业上闪闪发光的。”

周京霓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有故事,但没多问,怕一不留神戳中对方的敏感点。

“你说的对,不是有那么句话吗,鸳鸯袖里握兵符,将军何必是丈夫。”说完,她接过递上前的酒杯,认真看了眼,道谢后尝了一口,认可地竖拇指,“好喝。”

阿今歪歪头,眼睛笑弯成细细的月牙,“欢迎来新加坡玩。”

她们靠在吧台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忽然身后的玻璃房内的泳池传来两声噗通响,两人同时停下声音扭头,只见水面上荡起层层漪涟,清澈的水中有两道如鱼儿般灵活游动的人影。

“哎,谁啊,这个点过来游泳?”阿今蹙眉站起身。

周京霓坐那没动,静静看她走过去推开门,大声询问是哪位。

下一秒,泳池里冒出两个脑袋。

“我们,时今姐。”一道不着调男声响起。

另一个没讲话,重新扎进水里,游到尽头,撑着泳池边利索跳跃上岸,抻着肩转了转脖颈,抬手随意掀起耷在额前的湿漉漉短发,抓起矿泉水喝了口,慵懒地仰躺在椅子上点了支烟,氤氲的白雾徐徐吐出,迷乱了那张阴刻野性的脸,可那裸露的上半身,上面的大片纹身,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猛地刺入周京霓的眼睛。

心脏一瞬间坠落。

他全程没说一句话,她就认出来了。

江樾。

是他没错。

只有江樾,举手投足随性不羁,置身纸醉金迷,浑身散发被物欲满足后的疲懒。

周京霓定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手不知不觉握起,出了一层细汗,心口急促起伏,表情是风雨来袭前的宁静。

阿今进去和他们聊天了。

说了二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他朋友上岸休息,他又去游了几个来回,周京霓觉得时间空前漫长,还算平稳的呼吸随着他披了条毛巾走出来,停滞了两秒,连带手在发抖,杯子差点摔落在地。

她一动不动,呼吸格外轻,似乎生怕自己一出声就打破眼前宛如幻觉的景象。

淋浴间在斜对角,江樾并没往这看。

倒是时今冲她喊了声,“稍等会儿。”

就算如此,他也没回头,似乎完全不关心那边有谁,目不斜视迈进淋浴间,他再出来时,周京霓已经换了地方待,吸烟室。

不是逃避。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即便早猜到江樾是假死,可突然没有心理准备的再见,让她久久不能平复胸腔里抑不住的澎湃。

出神时,周京霓看见时今在找她,朝这个方向寻来,身后就跟着换好衣服的江樾,叼着烟,唇瓣上下蠕动,不知在说什么,旁边还有看起来年龄很小的混血美女。

她下意识扭回头,面朝玻璃,僵硬在原地。

然而这里到处都是玻璃做的,无论在哪都完全透明,但周京霓脑子很乱,顾不上思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拘在那,看在江樾眼里就跟面壁似的。

此刻他还没认出她。

她听见江樾很是随意地问了句,“里面的是你朋友?”

时今笑吟吟地回:“邵淙的太太。”

周京霓闭了闭眼,只希望他们别纠结自己是谁。

然而期待破灭,下一秒,门被叩响,时今笑吟吟地探进脑袋喊她一声,“chou,你怎么在这?来,我给你介绍这里真正的老板,也是我们朋友。”

“啊。”周京霓僵硬转头。

对视上那秒,本还算愉快的氛围一瞬间降至冰点,江樾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眉眼暗流涌动,看她的目光凌厉又阴沉。

“邵夫人?”他轻讽。

时今接话,“他们刚结婚。”

周京霓莫名紧张,恍若置身审讯室一般局促起来,说话都不顺溜,“你,你好啊。”

江樾闻声,舌尖抵了抵后槽牙,仿佛也不可置信此刻场面,但很快就恢复如初,他拿走唇间的烟夹在指尖,短促地笑了一声,昂着下巴玩味睨她,一字一句慢慢往外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你们认识?”时今吃惊。

“你先出去,我想和邵夫人单独叙叙旧。”江樾拉开门到底,侧身走进来,连带混血美女一块隔在外面,多一句解释都没有。

几十平的房间,顷刻寂静。

江樾一言不发,足够耐心地将那根烟抽完,一下下碾灭在烟灰缸里,转而看向她,眼中染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更像是审视。

长久的沉默与注视让周京霓感到不安。

她咽了咽口水,侧头看了眼外面那俩人,尽量平静地开口,“为什么要那么做。”

江樾轻笑一声,“怎么做?”

“假死。”

“不过是回到我真正的身份而已。”他掀了掀眼皮,淡然道:“我一直叫江九,你不是知道吗?就像看见我没死,你也没多震惊。”

“那是因为我早就发现了,你在香港的夜店突然易主了,新老板姓梁,就是这个梁昭祖吧?还有北京那个餐厅也是,换了地址,这一切都代表你还活着......”周京霓顿了一下,越想越有点生气,枉费之前那么伤心,腔调不自觉变了,有些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樾看了她几秒。

明亮的灯光打在他深沉的目光里,明明有所触动,却不敢表露。视线自上而下,一点点描绘她的身影,直到重新清晰,他落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走上前,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轻而慢,好似眼前人是易碎的珍宝。

“对不起。”

低沉的嗓音如轻羽。

手臂上鲜红的玫瑰纹身直达眼底。

他又问:“这些年还好吗?”

三十多岁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对任何人问上这样一句带着无比思念的话。

一晃眼,多少年了。

萍水相逢的年少情动,终于在今天化成一则风月往事。

周京霓别开头,要哭不哭地抽了抽鼻子,“你这样真的很过分!知不知道多少人为你哭,那么多粉丝为你英年早逝心痛,年年六月,那座大桥下都有数不尽的菊花,可你呢,明明好好的。”

“我欠大家的。”江樾一张嘴嗓子干痛,声音都变了。

“你真的......”

“也欠你。”

周京霓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你哪里欠我,明明是我欠你,江樾,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成为顶流歌手了。”

她像个任性的孩子一心责怪自己。

江樾擦掉她的泪,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周京霓控制不住自己的泪,只要想到他在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样子,就更难受了,她捂着眼睛背过身去,“那天我在开车,尤岚告诉我你去世,我不信,觉得你在开玩笑,肯定是生气我没去演唱会,可不等我去确认,所有娱乐新闻都发了讣告。江樾,你知道吗,你总觉得我不真心,没爱过你,可分开后我总想起你,常常去看你的动态,看发了什么新歌,去哪玩了,看看你最近在忙什么,结果你突然走了,那么突然,什么都没了......我们不是答应了彼此,还做朋友吗,我连你微信都没删,可你骗我。”

“所以,江樾......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他喉结微微滚动,“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心甘情愿,总得做些不想做的选择,周京霓,你和他结婚,真的是因为爱吗?”

周京霓慢慢低下头,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们都一样,在世界不同角落,为各自人生披荆斩棘,放弃了热爱,得到了另一种自由。

江樾何尝不想她。

忙碌时,抽一根烟,喝一杯酒还能压下去。实在想得受不了,就重新注册各种社交软件,用小号看看她最新的动态,看她过得还好吗,看她变了没有,看她最近在忙什么,有时看完评论一句怕被发现,就会立马注销,想起来就再注册,周而复始,即使她大概率不会看到,可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短暂的不那么难受。后来得知她去香港了,他甚至冒险再次踏入中国境内,哪怕远远看她一眼都会满足。

他问:“为什么要和不爱的人结婚。”

周京霓擦干脸,“就像你所说,我也有了我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互相利用吧。”

江樾点了点头。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隔了一会,周京霓回过身来,笑起来,“交女朋友了吗?”

“有。”

“那个女孩也是吗?”

“嗯。”

“一定要好好对人家。”她隔着玻璃看那个姑娘,明艳又漂亮,一头棕色卷发,绿色裙子,像个精灵,不自觉浅浅一笑,“看起来很小,希望你谈恋爱认真点儿。”

光是听她的声音,江樾就很难过,更别说是这些话。

他缓缓地说:“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周京霓咬咬嘴唇。

江樾目光掠过她,望向远处,“按中国的虚岁算,我今年三十六了吧,每天有许多事要忙,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纠结喜不喜欢。”

“变了,你。”

他笑笑,嗯一声,问:“你不喜欢他,那他呢?”

邵淙吗。他总说喜欢,可她又真的在乎过吗。周京霓耸耸肩,“也许有?他那么一说,我那么一听,就这样。”

江樾意料之中地摇头。

他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低头看向她,双眸柔软又心疼,刚好她也看过来,两人又很默契地一起看向别处。

“你还年轻,又是女孩,不要和我一样。”他说:“男人一旦以利益开始一段情爱,最终也会以此结束。”

周京霓悲哀地笑了下,说知道了。

江樾问:“这次来新加坡只是为了陪他?”

周京霓摇摇头,“我马上要去誉德工作了,他让我过来看一下分公司。”

“是吗。”

“怎么了?”

江樾现在习惯情绪不外露,此刻面对她,还是袒露了本质的自我,不想说假话骗她。

“邵淙这次过来是想和我们谈合作,一起竞标一块北区的地皮,之后建商场,说实话,我对这种小项目不感兴趣,可他带你来,还把你带到这里,让我没法不怀疑他别有居心。”他顿了顿,讽刺一笑,“如果是想利用我对你的感情,那他就没意思了,不仅这笔生意没得谈,往后他也别想在新加坡顺利做投资。”

“啊......应该只是碰巧?”周京霓觉得今天是偶遇,毕竟看时今的反应不像假。

江樾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

周京霓垂下眼,“我明白了。”

江樾拍拍她头顶,语气略显无奈,“识人眼光有待提高啊周同学。”

周京霓笑了出来,有恃无恐地说:“看来没白做商人,我们江九的眼光毒辣不少。”

听到她这么说,江樾垂眸扯了个笑,她也这样回应他。

如今他们对彼此的关心,像蜻蜓点水,很轻,谁都不会越线,连过去性情不稳定的江樾,也不再冒昧的冲动。

但就是这种感觉,格外折磨江樾。

他故作幼稚地问接下来要不要他尽一个东道主的义务,领她逛逛,她本来就要说好,只是看了眼还等在外面的人,改口了,说那带你女朋友一起吧,还有邵淙。就这样一瞬间拉开了他们彼此的距离。

周京霓说:“不要因为我干扰你的想法。”

她说的是生意。

就算只是协议夫妻,现在的他们也是利益捆绑体。

至于听到江樾耳中是什么意思,他没说,只应了声好。

他们一起下的楼,周京霓看出时今眼中的探究。既然不问,她就没必要主动说,想必之后梁昭祖会给她解释。

对于两人的共同出现,邵淙只是多看了几眼她,周京霓果然没从他眼中看出太多意外。

“晚上一块吃个饭吧,还有我们其他几个朋友。”梁昭祖问:“不介意吧。”

“当然。”邵淙笑。

然而那顿晚饭,周京霓没吃几口就出门抽烟了,也使这段本就脆弱的关系雪上加霜,从此撕开小裂口。

这晚周京霓唯独想不明白一件事,既然是谈生意,何必要扯上私人感情?非要互相利用到底吗?从邵淙有意无意说起港澳大桥,江樾脸色变难看那刻起,她就用眼神试图提醒他不要再说了,可他似乎看不懂。

他说带她上桥兜风。

江樾没说话。

他说起那晚她喝多了提议订婚在一起。

江樾撂下筷子。

他带着欣赏的目光看向她,说她很优秀,我很爱她,所以我想以她命名这个商场名字,就叫悦京广场,转而问:“江先生觉得如何?”

这一刻全桌人怔住了。

包括周京霓。

在此之前,她从未听邵淙说过,连这个项目也是刚刚江樾告诉她的,就这么未经允许,借一顿晚饭,堂而皇之的以爱之名桎梏她。

梁昭祖看向她。

江樾死死盯着邵淙,搭在桌上的手,指骨泛青白。

除了时今若有所思一番后,匪夷所思地说了一句戳人心窝子的话,“邵淙呀,之前怎么没听老梁提起过这件事?企划书也没说要改动名字,况且悦京听起来怪怪的呢。”

因为她在。

因为定夺权在江樾手里。

周京霓觉得胸腔在抖动,震动得手指都握不拢。她看不下去邵淙眼里莫名的情愫,受不了其他人异样又羡慕的打量,除了江樾和梁昭祖,其他人好像都在等她笑着说谢谢老公,仿佛这是一个丈夫向全世界告知对妻子的爱。

她彷徨了一瞬,吸了口气,说:“我去个洗手间。”

说完就推门而出。

周京霓一个人来到顶楼露台,一根接一根抽,越想越沉默。

也许从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江樾,就是在变相向她暗示,他认真调查过她,告诉她,你我之间不会有纯粹的感情。只是那时她只以为这是一场坦诚布公的商言商,究其到底也没想过,他会在后来的今天打算利用江樾对她的感情谈生意。

隔了一会,时今找上来。

她嘿一声,嗔怪道:“原来跑这儿来了呀,差点以为你丢了。”

周京霓抱歉笑笑。

盛夏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连风里都是热气因子。

时今开门见山道:“刚刚江九和邵淙差点吵起来,准确意义上是,你老公被骂了,连反驳都没有。”

周京霓没说话。

“原来你就是江樾那个前女友。”时今说梁昭祖告诉她了,还让她放宽心,“江九就是看不惯邵淙的做派,打着你的幌子拉投资,属实有点上不了台面,但项目的确还可以,老梁比较中意。”

“其实我不知道。”周京霓说。

“看出来了。”时今轻声说:“心里不舒服了?”

“有点吧。”

“这件事上,的确是邵淙的问题,虽然江九替你出气,到底算是你们夫妻二人的私事,他不好多说,我们也没法管,只是不会同意他的提议,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时今说出她的心事。

周京霓难看地笑了笑,用力吸了口烟。

结束饭局,近九点钟。

餐厅离下榻酒店不远,周京霓对已经上车的邵淙说:“我走一走,你先回吧。”

邵淙欲下车。

周京霓按住车门,“让我再自己待会。”

作为旅游城市,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燥热的风吹她在脸上,路一侧的喷泉带来微微清凉。

周京霓坐在台阶上,放空大脑,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有点热,看见远处花坛后有个调皮的亚裔小男孩在玩水,五六岁模样,长得真秀气,目光不自觉跟随,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只见那个小男孩跑到花坛背面几秒后,转头瞄准她跑来。

眼见就要绊倒,她忙伸手扶住,“小心。”

小男孩倒不在意,开口就招人喜欢,“姐姐好。”

周京霓扑哧笑了,没想到这个岁数还被小屁孩喊姐姐,情不自禁摸了摸平整光洁的脸,声音也温和不少。

“中国人呀?”

“不是。”

“那你怎么会讲中文。”她猜小孩爸妈是华人。

“我爸爸教的。”

果然。她点了点头,继续问:“你认识我呀?”

他摇头。

她又笑了,心想这谁家的小孩,于是抬头四处瞧了瞧,也不见看护他的家长。

不等她问,他就拽上她的手,“姐姐我请你吃冰淇淋。”

“啊?”周京霓虽跟着起身了,大脑却警惕起来,生怕利用小孩拐卖女性的事发生到自己身上。她跟到花坛边,不见有卖冰淇淋的,立马就甩开手要往回走,刚转身,后方传来江樾的声音。

“冰淇淋在这呢。”

周京霓愣愣地回头。

接着看见江樾手里举着两支雪糕,晃了晃后,一个朝她递来,一个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咧嘴一笑,“谢谢爸爸!”

这下周京霓更懵了,以为听错,带着怀疑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爸爸两个字。

江樾没正形地哎一声,见她没反应,在她脸前挥挥手,好笑道:“傻了?”

周京霓接过雪糕,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低头看小男孩,指着问:“这你儿子?”

“怎么样,帅不帅?”江樾掐了把小男孩脸,双手一插兜,指挥他去一边玩,待跑远了,才说:“收养的。”

这个陌生的身份安在江樾身上,实在奇怪。

他估计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悠悠一笑,笑声爽朗又随性,“意外啊?”

周京霓点头,“没想到。”

江樾也没想到自己那天会收养一个小男孩,只不过他是受周京霓资助才能健康长大的孩子。

那个不能再轻易踏足的东方国度有他爱的人。

无数次他都对小男孩说:“你的妈妈是一个漂亮的中国人。”

或许是有些自私,可在他心里,没有她的慈善基金会,这个孩子早就因心脏病死于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冬天,刚刚又怎么能活蹦乱跳地帮他勾来好骗的周京霓。

“你跟着我来的?”

江樾说:“算是吧。”

周京霓撇撇嘴,拆开纸袋,习惯性地递给江樾,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接过手。心境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以前肯定会不好意思地调侃自己一句,现在却很坦然,觉得他只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江樾戏谑道:“他也不怕你手机没电回不去。”

周京霓说:“你担心我走丢啊?”

“万一呢。”

“这不被还没走丢就被你骗来了。”她幽怨地看他一眼,嘻嘻一笑,“话说你女朋友知道你有儿子吗?”

周京霓靠在花坛边吃雪糕。

江樾斜瞥她一眼,“你管那么多呢。”

周京霓啧了两声。

她同江樾一顿瞎聊,唯独不提饭局上的事,算是心照不宣。

本打算走回酒店,最后还是坐了江樾的车回去,走前,周京霓趴在小男孩耳边说了句悄悄话,随后跳下车,潇洒挥手说再见。

江樾问儿子,“她和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是个很棒的男人,让我乖乖听话,以后会再来看我......”儿子声音一顿,说哦对,“姐姐还说,你们是无敌好的好朋友,要是我去中国玩,一定记得找她。”

江樾猝不及防地心脏钝痛了下。

无敌好的朋友。

多么幼稚的词。

可惜他太晚明白她的真诚,她对他,一直坦坦荡荡,从提笔学着写喜欢,到一笔一画勾勒爱,到画下句号,从来都光明磊落,是他等不及而已。

他想着想着笑了。

最后抬头望了眼。

最后的遗憾,执念,在此刻都随风而去。

......

结束行程,周京霓直飞了上海。

她收拾了爷爷留下的公寓住进去,三餐四季都是一个人,和邵淙的相处不温不火,谈不上有进展,但他们习惯了陪伴彼此出席重要场合,朋友们也从来不怀疑,毕竟假结婚这事发生在现实里听起来很荒谬。

后来邵淙在新加坡的广场顺利建成投入试营业,叫西京,得知时周京霓有些意外,但侧面听说这个项目被江樾抢占了大头,名字也是江樾起的。

至于是否,她不想探究。

这两年她实在太忙。

记不得出差了多少次,只记得无数个周一清晨,她要去北京总部汇报工作,在高铁上睡着。

乘务员都记得她名字了。

“周小姐到站了。”

今天也是如此。

周京霓按了按昏胀的太阳穴,拎起电脑包下高铁,踩着高跟健步如飞,直奔誉德总部,两小时不到,被叫走谈话了。

誉德一直想占据欧美市场份额,可欧美那块持续亏损严重,甚至今年比去年同比下降22.38%,亏损九千多万,现在完全靠总部的拨款支撑,而誉德的主要盈收偏偏来自亚太地区,也就是周京霓负责的部门,就这样还不关闭欧美分公司,一直拿他们的钱补无底洞的窟窿,一来二去,压力全给了她。随着总公司下发的业务指标越来越高,气得副总来她办公室拍桌子骂总公司不是东西,她也忍不下这种憋屈,直接在今天的高层会议上力排众议,要求欧美地区负责人给个说法,否则不接受新指标要求。

这一下,直接被告到邵淙那里。

“邵淙你安排了个祖宗过来啊?什么脾气?!一点教养都没有,竟然当众指着我鼻子骂,还让我赶紧退休去颐养天年?才两年,不过是干出点业绩就这么嚣张!这要是拿到了期权,公司不得成了她的天下?!”对方厉声斥责他不负责。

他耐心安抚下去,当天从香港飞来上海找她。

邵淙约她看电影。

周京霓不去。

“吃饭呢?”

“我们就在这里谈。”她按下内线,让助理送茶。起身,拉上百叶帘,对他说:“我知道你找我什么事。”

邵淙点了点头,“有意见你应该先和我说的。”

“情况你比我清楚吧?”周京霓把报表递给他,“欧美分公司的盈利情况有多差,每季度都是负的,就这样,凭什么还给我们提高指标率?邵淙,我不傻,我不信你会任由一个明摆着的烂摊子不停吸我们血。”

邵淙没看,拿过放回桌上,“我知道,但誉德目前的确有拓展欧美市场这个需求。”

“那我们不说业绩问题,就光论投诉率吧。”周京霓转过来笔记本电脑,指着上面的数据摊明态度,“留学部,投诉率高达45%,工作人员对外虚假宣称可以保送剑桥这种话,也不是子虚乌有,我找人查了后台Ip,就是他们的人。”

“......”

邵淙安静的听她说。

“不止如此,明明是我牵头Aline和誉德合作推出的App,让股市一夜暴涨,为什么也算在他们头上!”她喉咙干涩,声音近乎嘶哑,“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可人人都知道我是Aline合伙人,还敢这么干,说明是你允许的,对吧?”

邵淙抬手放在肩一侧,声音低柔,“消消气,这些事我会让人去着手处理。”

周京霓甩开他的手,眼皮上抬,不动声色审度着他的脸色,几不可察地露出讽刺笑,“这事我不计较,那我手下的员工呢?他们只会认为我没能力,觉得我不会和总公司搞好关系,可我有什么办法,董事局那些老人就跟吃了迷药似的,一致站队推翻我的提议,还玩起政治那一套了,今天这个理由搪塞我,明天推出来个没话语权当挡箭牌。”

“我清楚了。”邵淙神情严肃几分。

“所以欧美的分公司吸血我们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周京霓固执地看他。

邵淙沉默了一会,还是说:“这个我没办法,但可保证的是,不会提高你们的业务指标。”

周京霓蹙眉,“你在开玩笑吗?你是老板你没办法?”

邵淙没说话。

到这个时候,周京霓似乎猜到了什么,她绷紧声音问:“那你告诉我那个负责人是谁的人?”

“这个我不能告知你周。”

周京霓呼了口气,点上一支烟,在屋里踱步,尽量让自己冷静。

助理敲门进来。

她回眸问什么事,周身气场很低,暗流涌动,像即将来临风暴。

助理看了眼背着身的邵淙,赶忙识趣地将资料放下就火速溜出去。

门关上,邵淙松了松衬衫领口,压下心里的烦躁,给她举烟灰缸,好声好气地说:“晚上有人组了个饭局,都带家属,你陪我去一趟吧,这些事我之后一一给你说法。”

周京霓听完更是一肚子闷火,静静地看着他了几秒,啪一声合上电脑,转头出了办公室,冷声甩下一句,“我没空。”

别说应酬,她连看一场喜剧电影的心情都没有,开车直奔健身房打拳释放压力,饭也没胃口吃,找了家小酒馆一口气干了三杯调酒,把车丢在路边,打了个车回家。

她睡不着。

躺了会儿,她爬起来给倪安打电话。

“几点了姐姐?”倪安吼道。

“陪我聊会。”

“咋了?”

“烦,说不上来的烦。”

倪安不耐烦地让她有事说事少无病呻吟,听完,半怀疑地来了句,“那个欧美区负责人怕不是用来制衡你权利的吧?”

周京霓嘶一声,“有道理。”

“你也傻冒,跟那帮老东西吵什么,万一因为这次对你产生意见,影响你之后兑现期权怎么办?”倪安先教育她,又批判邵淙,“他靠不靠谱啊,老婆在自己公司被人骂了,还有心情叫你去应酬?”

周京霓对这事其实没什么感觉,她翻了个身,把电话放在一边,望着天花板淡淡说:“当时忍不了了。”

“啧。”

“对了,你的计划书准备的怎么样了?我前两天看了个不错的老洋房,在陆家嘴,离我这儿不远,开车最慢二十分钟。”说着,她把图片转给倪安,“你看看,上下三层,一共五百平,一二楼做展厅,三楼工作室,还有个挺大的院子。”

倪安咂舌,“房租多少?”

周京霓报了个数。

倪安立马否决,“实在太贵了,咱俩合伙开婚纱店我愿意,但初创品牌这样不计成本猴年马月能回本?”

“你别管,我已经筛选出来适合帮咱们做宣传的自媒体网红了,关于投放广告这一块你交给我,还有姜栀你还记得吧,明年初的北京国际电影节,有两位她家公司的演员入围了,届时走红毯的礼服就由你来提供,所以亲爱的倪安,你需要尽快来上海。”将这个重磅好消息说出来,周京霓心情跟着好了不少。

倪安难得尖叫。

挂了电话,好不容易困意上来,门被敲响,她拍拍晕乎乎的脑袋,拖着沉重的身子,光脚走去开门。

邵淙站在门口。

她倒不意外,就是清醒不少,转身往里走,冷冷淡淡地说了句,“结束了啊。”

邵淙跟在后面,“我今晚和蒋聿之,徐善同一家,他表弟一家,还有他岳父和他老婆的爷爷,也就是上海市前一把手吃了个饭。”

周京霓兴致寥寥地点一下头。

这里头没一个她不认识的,徐善同老婆Anna,表弟Lucas,老婆Sia。某种程度来说,除了蒋聿之,连邢老现在都是沈家利益纽带上的人。她心想,难怪蒋家人着急让小辈联姻呢,再不拓展一下人脉圈,等蒋爷爷退下来,那这个家族的政途也算走到尽头,估摸到时蒋聿之也不好过,别说跟沈砚清继续斗了,不被除名都算好的。

不清楚邵淙知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弊,她也懒得告知,悠悠回了句,“人挺多嘛。”

被她这么敷衍,邵淙显然也没意兴再说吃饭的事,只是问她怎么还没睡。

“被你吵醒了。”周京霓说得很直接。

邵淙半垂着视线几秒,把外套随手团了团,丢在沙发上,单膝蹲下身在她面前,抬头望她,“我向你道歉。”

周京霓一怔,扭开头,“那你告诉我那个负责人谁啊?哪个关系户值得你宁愿亏接近上亿去维护。”

邵淙看着她,慢慢说:“这件事,之后我会再次和董事会部分人进行约谈,但现在我的确不能擅作主张。“

周京霓哂笑,固执地讲:“重要到天天拿我们赚的钱去填海造岛。”

气氛顿时凝固,如上午办公室里一样。

“你过来就是说这些的?”

“过来看看你。”邵淙叹气,“总不能让你带着气过夜。”

周京霓心里笑笑,话讲的倒是好听,做起来完全另一回事。

她没再管邵淙,回屋躺上床,心口闷得不行,完全没了刚刚的困意,外面安静了一会,很快传来关门声,她闭了闭眼,脑子里不自觉思考起来。

其实这两年邵淙对她还不错,保持足够距离和尺度,偶尔的暧昧也很有分寸,尽管有过想进一步发展的意思,还是很尊重她的想法。

周京霓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无法突破那道对他的心理防线。

可能没有爱吧。

这个时代太多人沉迷于一夜情,酒吧的一面之缘就可以让他们在酒店床上坦诚相待,但她在这方面一直很保守,对没有感觉的人提不起来性趣。

有时候刷到讲感情的鸡汤视频,她索然无味地快进看完,却听进心里了,在内心反复拷问自己要不要和邵淙试试,毕竟他看起来不错,可真到那一步,又退缩了。

那种欲望好像只对一个人产生过。

这么多年了,她头一次觉得沈逸像慢性毒品,一旦沾染上就戒不掉,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缱绻深情的笑眸,轻易牵动她的心绪。

其实他们是有过间接联系的。

不过周京霓避开了。

誉德作为教育界的头部企业,在全国设立多所国际院校,知名度很高,财力也雄厚,于是她有幸作为代表参加过一次全国教育会议,借此结交不少人脉,恰好去年底吉林省某专科类院校成功申请升本,打算扩建校区,并有意向联合当地某高中联合开设国际部,于是邀请她前往长春参加教育研讨会。

本来是要去,就在下拉邀请函界面那一刻,周京霓以为眼花了。

落款名字:沈逸。

怎么会是他,她一遍一遍看名字,确认没有错。

混乱中,周京霓打开网页敲下他的名字。

那时她才知道沈逸离开北京了,调任吉林省长春市做代理市长,上网一搜,关于他的词条数不尽,铺天盖地的照片、宣传文章,当初的竞赛获奖报道早不知淹没在哪个角落。

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年仅三十四岁的他有了长篇的任职履历,大概是为了为来更好的发展,学历那行变成了清华研究生,中央党校博士生。上方蓝底大头照里的人,眉宇轩轩,深黑色瞳孔,不苟言笑,温润的眼神,像无暇的和田玉,下翻视察照片,举止雅正,笑容柔和,不失肃清。

看着看着,她竟然抿唇笑了。

反应过来不对劲,周京霓迅速关掉搜索界面,灌了一大口冰咖啡缓神。

多少年后,她都觉得自己就是被他这张斯文周正的脸给欺骗了。

即使这个会议不会和他有正面接触,周京霓还是让副总代替她去了,至于后续推进,她侧面打听了一下,长春市为大力推动教育教学质量,拨了一大笔款项在这个项目上。

她没亲自负责,却在副总汇报进程时,叮嘱了一句,“师资上,你联系北京那边,把华中那几个最优秀的老师调过去。”

副总揶揄道:“之前您还说跟政府做生意,那都是赶鸭子上架的赔钱买卖,这次怎么如此上心。”

周京霓瞥了一眼面前粉头油面的男人,几笔签完字把文件合上递给他,笑吟吟地歪歪头,腔调十足地讲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我们副总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的想法了?”

副总哈哈一笑,掂着文件走了,脚步一阵风,留下满屋刺鼻熏人的香气。

“什么劣质香水……”她不悦地扇扇鼻风,小声嘀咕。

叶鸣舟得知他们两地分居的事,来过上海几次,每回都忍不住提醒她要注意维护夫妻感情,连姜栀都来八卦,好奇邵淙耐得住寂寞吗。

周京霓心想我哪知道。

反正自从他们签下协议后,没有任何媒体爆出过他的桃色新闻,也不曾听闻他流连风月场,倒都传他是个好丈夫,算是在朋友面前给足了她体面。

不过有几次荣照邻的老婆来上海参加活动,顺道热情地约她一起吃饭时,问过她不担心邵淙出轨吗。毕竟她们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之一就是两性婚姻。

一顿饭四十分钟,聊天占三分之二,还基本都是她在帮忙解答。

几次下来,荣照邻老婆没事就在微信上找她聊天,几十页聊天记录里,一半是她在吐槽老公,一半是喊她去看秀。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话让她看起来像个情感导师,能让这位大小姐毫无保留地吐露心事,直到姜栀看了她们聊天的内容,给她解释了一番,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别人眼里,她不像已婚女性。

发言太过清醒,好比那句“你想去就去,开心最重要,不用管他怎么想”,仿佛完全不需要顾及家庭和丈夫的想法。

至于邵淙到底有没有其他女人,周京霓似乎从没想过,也没担心过。

只要不找上门,她这个假妻子就不需要多管闲事。

加上期权没拿到手,她不可能轻易打破这段还算平和的关系。这样想想,心里舒服了许多。

至于问题是什么时候彻底暴露的。

第二年四月初,北京国际电影节开幕,周京霓兴致昂扬地和倪安一起来到北京,在后台化妆室,看倪安帮女明星整理裙子,熨烫褶皱、剪线头,动作麻利又快,正想调侃一句手艺人,忽然收到誉德董事会的电话。

对方告知她期权有变动,需要她来总部一趟。

她愣了仅仅一秒,顾不上拿包,起身就往外跑,完全不顾身后的询问声。

会议室,周京霓坐在董事会助理对面,看着眼前的合同,每掀一页都觉得手在打颤,尽管如此,她还是咬着牙克制情绪,安静听着对方说完。

“邵淙呢。”她问。

“抱歉周总,这个我不清楚,您还是自己去联系比较合适,不过,邵总很早就已经退出董事局,目前只是为蒋总代持股份,没有任何决策权,所以我们就直接通知了您。”助理公事公办地朝她点点头,同时抱歉道:“您当初的合同,是与现公司签订的合同,所以独立出去后,协议上的期权就作废了。”

周京霓脑子一片空白。

所以说,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誉德被蒋聿之一点点吞并了,只不过名义上还是邵淙的,现在这是在进行资产重组,而她所在的分公司将剥离母公司成为汇通集团旗下的子公司,且还要重命名。难怪她没听到、看到任何变动信息,合着邵淙一开始就在骗他。

原来那个欧美分公司压根不是制衡她的傀儡,是蒋聿之操纵舆论的手段,就为了压低股价。

周京霓迟迟明白过来。

她一言不发地抓过合同,坐了最近时间的航班飞往香港,不顾Alex的阻拦冲进私人会客室,当着一众人面,将文件丢到他怀里。

这一刻,她胸腔剧烈震荡,气息都不稳,声音却平静,“我们聊聊吧。”

邵淙示意Alex照顾客人,起身揽过周京霓的腰往外走,门一关,她立马后退半步逃离出他臂弯,神色不虞,冰冷的目光像是要刺穿他,气氛无形之中压抑不已。

“我不想听解释,我要你告诉我,骗我的意义是什么?”她扣紧手指。

邵淙闻言翻文件的手蓦地一抖,他停下动作,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今天本该是她拿期权的日子,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了。

“如果说我当初是真心想将誉德给你,你会信吗?”

那年蒋聿之来香港,就是为了此事。

从知道他要将周京霓安排进誉德那一刻,蒋聿之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所以在他有下一步举动之前,直接提出了收购誉德亚太区分公司的想法,逼他措手不及。

周京霓气到极点,控制不住地笑出声,眼睛通红,声音割裂般平静如水,“好啊我信,那你告诉我,现在我该怎么办?拎包滚蛋还是继续给你打工,哦不,给蒋聿之。”

整整三年,她没日没夜忙碌,比当年在东金还用心,谈下来一个又一个国际项目,扭转了誉德在亚太区发展停滞不前的局面。她在这份事业上呕心沥血,为的不过是拿那不到百分之五的期权。

她还特别得意地告诉母亲,邵淙要给我誉德的期权。

那一瞬间,周京霓肉眼可见叶鸣舟眼睛亮了很多,似乎对生活多了期待。

可惜到头来功亏一篑。

看见她快哭了,邵淙的心一下子高高悬起来,几乎没有思考就说:“如果你愿意,除了chSc和仁丰,只要是我名下的产业,你任意挑,我无偿赠予你。”

“我不要。”

“这是违约之外我自愿给你的补偿。”看着她崩溃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混蛋。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周京霓注视着他,目光一寸寸收紧,良久,她昂着头,向上抹掉眼尾即将滑落下的泪,从他手中拿走文件,在他的注视下一撕两半,淡淡一笑,“邵淙,我要是为了你的钱,就不会是这种结局。”

邵淙握住她的手腕,“周,别这样。”

周京霓低头看了眼那只手,再抬头,一抿嘴唇,眼底夹杂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失望,她轻轻推开他,“合作结束了邵先生。”

“不。”邵淙竭力挽留,不肯让她走,“你给我个机会。”

“是你不给我机会。”周京霓吞咽喉咙,慢慢摇头,“我对你,问心无愧,做的足够。”

“可是三年多了。”邵淙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你就对我没有一点感情吗?还是从始至终都没对我上过一点心,这么久,就算养条狗都会不舍得,你只是用合作结束形容……?”

周京霓的笑平和又短然,“要公平?如果没有你,这些时间足够我做任何事,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埋头苦干为别人做嫁衣。”

邵淙心里早做好了预设,还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回想这些年,他们因为一纸协约,因为一起生活过,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从他身上学会了为人处事,行事风格有了他的影子。

朋友还打趣他,小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他不后悔,尽心教她如何和人周旋,如何解决各种问题,想过只要她肯留下,什么都可以给,偏偏誉德,他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他也有要为之牺牲的东西。

只因为他没有权力。

在过去无数个夜晚,他们隔桌相坐,一起吃饭聊天,平淡又温馨。名利场上,别人喊她邵太太,她下意识回头,那一刻仿佛真的是他妻子。从此他有了想长留下她的念头,他不能保护母亲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吗,现在他信了。

这场博弈真心的棋局,不用计谋,他却输了。

漫长的沉默,他低声哄她,求她原谅,无论说什么都没能换来一声回应。

这些话听起来那么情真如许,也是他亲手粉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周京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说完最后的话,轻轻笑了一下,“我不想闹,你也别这样,给我们彼此留下一点美好吧。”

邵淙试图握住她的手,僵在了咫尺之遥的空中。

周京霓垂下目光,绕开他擦肩而去,当天递交了辞职信。

走出誉德,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收拢被风吹起的衣角,驱车离开了。

这一路,她想,如果能预知这个结局,当初还会义无反顾吗。很多人硬挤进她的生活,撕开一个伤口回头道来一句抱歉,留她用很久的时间去抚平。

她想她会。

分道扬镳,无为而归,分别重逢,从来无法预知,不能得偿所愿也要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