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夫家的桂花树还有绿叶,树干围了一圈稻草保暖。
遥哥儿端水盆出隔间时,身后传来舟哥儿的委屈哭腔和汉子的低声安慰,他无意听夫夫俩说亲密话,加快脚步往堂屋走去。
“......呜呜,脚痛!屁股也痛,抬腿就痛,郑则......帽子也脏了。”
雪白的兔毛帽子立在一旁,脑后的位置沾了一大块泥水。
若不是这顶帽子,周舟脑袋还得再嗑一个大包。
郑则本想说他两句,护领掉就掉了,着急忙慌去捡做什么......见人蔫哒哒垂着脑袋闹情绪,他也跟着难受,教训的话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说了,只能怪自己没看住人。
怎么就转身放个竹竿的功夫,人就摔了。
幸好只是拔腿时踝关节外翻扭伤,骨头没事,尾椎骨更疼一点,他刚刚看,屁股青了一片,也好在穿了棉裤。
周舟怎么都不舒服,左脚疼动不了,右脚一动尾椎骨就疼,坐不好,站不了,怎么都不顺心!
小圆脸满是烦躁委屈,他还想到:“元宵节还能去镇上看灯花吗.....”
郑则果断摇头,老实待在家吧,后天就是元宵节,除非神仙下凡来治,否则好不了这么快。
周舟也知道不能去了,亲眼见到郑则摇头还是很委屈,眼睛蓄泪就想哭,他还想着一家人看花灯游街呢!去年中秋节明明说好的。
郑老爹和郑大娘赶来,先在外头问了小沈大夫情况,再进里间看两人,周舟的脚架在凳子上,脚踝肿得老高,人也歪坐着,脸上还有泪痕。
哎呦遭罪了,郑大娘手里拿着干净的棉裤,心疼道:“怪阿娘......换条裤子吧,啊,裤脚一直湿着也难受。”
她真是后悔啊,早上就该开口让周舟留在家里,她开口这孩子一定会听话,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这样了。
打理整齐后郑则付了诊金药费,一家人准备离开。
“遥哥儿,谢谢你啊。”周舟趴在郑则背上小声道谢,脑子闷疼闷疼的,今日沈大夫出诊了,只有小沈大夫遥哥儿一个人看病。
“不客气,脚要好好养一段时间,千万别着急下地。”
沈夫人在一旁瞧着舟哥儿小脸都蔫吧了,安慰道:“没事,好好养着,很快就能跑跳了,舟哥儿别难过。”
大过年的村里孩子毛病也多,娃娃吃多了积食,大小伙子流鼻血,现在又是摔伤,看病的和治病的都折腾。
周舟脚扭伤了哪里也去不了,回家只能在床上趴着,晚上睡觉只能侧躺,郑则听他难受哼唧,眉心都多两条印。
周舟皮肤白,不见光的地方更白,这一摔青色蔓延,过了一天发紫变深,肉乎的地方看起来触目惊心,郑则庆幸周舟看不到,不然肯定吓哭了。
他低头地在尖尖亲一口,擦好药后拉上裤子轻拍,唉。
人生病受伤不舒服时就会闹脾气,郑则抱着夫郎,任他闷头咬手臂,等他咬完后安抚道:“很快就能好,想拿什么我给你拿,想吃什么我给你端,想去哪里我抱你,别生气。”
“郑则,一个人的腿不能走路的话,是不是会很绝望?”周舟仰头问他。
“我只是不开心,我知道脚能好,但不能走时就很生气。如果一直不能走,人是不是就很绝望?”
因为受伤,莫名其妙奇妙产生很多感受,晚上不睡觉就一直拉着人说话,周舟还想到:“如果一直不能走,我只能依赖你,如果你不理我,我就要死掉了。”
“胡说八道,年还没过完不能说不吉利的话。”郑则本就自责没看好周舟让他摔伤,听不得这种话,他现在比周舟还要脆弱敏感,这两天眉头就一直没松过。
“绝望......或许会有的,若能安慰说服自己,一心想着解决问题,难受就少些,也不会寻短见。”郑则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意思?”周舟爬到郑则胸膛追问。
“走不了就努力想办法找东西替代双腿,找人背,找拐杖;喝水麻烦就把水壶放在顺手的地方,不能轻易外出就想办法让人来家里。”
“总之,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人看到希望就能一直活着。”
周舟思考几瞬点点头:“不能一直想着腿,对不对?”
“嗯。”
第二天郑则抱他去门廊,伺候人洗漱吃早饭,自个儿拿了钱往山上走去。
林秋带方素来郑家商量事情,听说是田地的事,郑大娘赶紧跑出门喊郑则回来,可惜郑则腿长走得快,早就走远没人影了。
小树带着小鱼一起来玩儿,周舟叫来孟辛,“辛哥儿,你要不要和小鱼小树一起玩新玩具?”
武宁那天把陀螺送给孟辛了,孟辛偶尔会自己在院子里和阿爹鲁康一起打,现在已经能一次成功把陀螺甩出去打转起来。
孟辛也有些兴奋,点点头找出陀螺,三个小孩在院子里研究起来。
几位长辈也坐下商议,林秋:“......素娘家八亩水田,三亩旱地,家里租不了这么多,实在做不过来......”
林淼那日回去和家人商量,最后还是觉得忙不赢,最多只能够租下两亩水田,于是便想到了郑家,和方素商议后她也愿意租。
郑老爹想了想说:“我家人少,家里已经有了四亩水田,两亩旱地,平日还有别的活计......怕是也种不过来。”
周舟在门廊听着,心里突然想到一个人。
这时郑则推开院门,武宁一进门就喊:“弟弟!你还好吗?”
郑则和李猎户走在后面。
武宁看见弟弟有一只脚没穿鞋子,包了厚实的布巾保暖,鼓鼓囊囊一团架着在凳子上,不由心疼道:“摔成这样......郑则怎么能让你摔倒呢!”
平日看那么紧,最后还是让人受伤了。
周舟赶紧拉他坐到身边,解释说是自己不小心,“养养就好了,我没事的。”郑则已经很自责,可别再说他了。
弟弟细皮嫩肉的肯定哭了,武宁叹口气,两人坐在门廊说话,武宁全在骂郑则。
小树惊喜拉过大胡子让他看自己打陀螺,李力原是想借了工具就走,见状便站着看了一会儿。
小孩儿打得乱七八糟,他忍不住上手教,连握鞭没力气的小鱼也一同耐心教了。
郑则听见武宁骂自己,也不介意,还问他要不要吃东西,问完又被骂了一句。郑则点头,行吧,不需要。
进了堂屋听租田的事,郑则心想过两年鲁康长大了倒可以帮手,如今家里确实种不过来,想了想便说:“素姨,山脚武家想买水田种地,租种许是乐意的,如果你愿意租给他家,我这就去喊勇叔来一起商议。”
方素知道武家,武宁已经和林淼定亲,她是放心的,郑则立即出门,寻来勇叔。
武勇:“我家能租三亩水田,家中只得一子,没有更多帮手,我平日还是以打猎为主,再多便不能了。”
林树家靠租田活命,自然是能租多少租多少,不租放着反倒颗粒无收。方素心里也有计较,一家一家分租,田地虽被打散,也好过全租给一家。
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田,可不能捏在别家手里了。
坐在门廊的周舟和武宁竖起耳朵听,周舟心想他们真是心有灵犀,他心里想的郑则竟都做了,“我记得你想种田养鱼,还想喊你回家喊勇叔,没想到郑则就先去了。”
“真好宁宁,你们也有水田种了!”
武宁也觉得郑则有点眼力见,“......算他聪明。”
田地有了着落,两人放松看向院子,小孩儿还在打陀螺,旁边站个大人,周舟小声问:“宁宁,那个真的是李猎户吗?”
他听到小树喊大胡子了,但不太敢认。
武宁点头:“昂,是李叔。”
“路上我也吓一跳,原来他刮了胡子长这样,就,就是,”说不来什么样,武宁努力形容:“他长得真像汉子。”
说了好像又没说,武宁挠挠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舟却亮起眼睛使劲儿点头,他瞬间会意,李猎户是汉子,但他长得可真像汉子啊,他的脸让人觉得,这块土地上的汉子就是长这样的。
“他有点像阿爹。”周舟总结。
实际上郑老爹和李猎户五官上并没有特别相似的地方,但武宁也使劲儿点头:“对对,是有点像大伯。”
两人虽然没说出什么所以然,但周舟和武宁都互相觉得对方的形容很牛。
李力准备离开了,小树不许,阿娘,阿娘还没见到大胡子没有胡子的样子呢!
他赶紧把手上的鞭子交给辛哥儿,拉人到一边,小声说:“阿娘在里面......”李力往堂屋看了一眼,布帘挡风,遮得严严实实。
小树顺道把家里租田的情况告诉大胡子,他突然想到,“大胡子,你要不要租我家里的田?”
李力薅了一把小孩儿的脑袋,问:“你来给我打猎?”
小树:“你可以一边打猎一边种田......”
李力:“我不会种田。”
小树:“你可以和村里老人学......你跟我们族老学吧,他们人很好一定会教你的。”
你们族老可不定会欢迎我,李力断绝小孩儿想法,弹弹他脑门,说:“你阿娘不会租的,走了。”
大胡子走后,小树疑惑地望向堂屋,为什么阿娘不会租?
堂屋的商议已经确定,林家租两亩水田,武家租三亩水田,郑则想到周舟说的“样样都好吃”,最后和爹娘商议,租了一亩旱地,用来种土豆。
方素知道在场的人都可信,剩下三亩水田两亩旱地,她主动开口让他们帮忙推荐合适的人家租种。
郑大娘:“你可有什么要求?”
方素低头沉吟良久:“租给有老有少的家庭最好......”他们要养家,会珍惜田地努力耕种,收成多了她家每年分的粮食也多些。
最重要的,有老有少的家庭租种往来不会惹闲话,她不想让小树再看到有人上门骂的场景了。
屋里屋外都散了之后,郑则抱起周舟去房里躺着。
“屁股痛不痛?”郑则把人放好也没起身,亲了亲他,问道:“要不要哥哥揉揉?”
周舟的腿横放得有点麻,躺下后舒服多了,屁股久坐会痛,但他拒绝:“不要。”
郑则没放弃,大脑袋顶人,笑眼温柔:“要不要小则揉揉?”
三面床帐遮着,郑则把他围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周舟很喜欢这种地方小小、被包裹着的感觉,很安心,特别身边还是郑则。
小则......真会拿捏人,周舟眼神闪烁有点心动,每次说小则他都会偷偷想象郑则小几岁的样子......大白天羞耻感很重,他捏玩撑在床上的手臂,挣扎拒绝:“......不要。”
郑则笑了一声,亲了口脑门,小声说:“那晚上揉。”
他还有事要找石头阿水商量,水和小食放在梳妆台上,确保周舟伸手能够到后,便出门了。
周舟躺着没事做,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话本,很想拿出来翻看,忍住了。
“粥粥!月哥儿来找你玩——”
周舟撑起身子应声。
郑大娘回头说:“他在外头坐了大半天,刚回房,你俩在房里聊吧。”说着带人往房间走。
月哥儿瞧见周舟待的不是小房间,瞬间局促害羞,夫夫俩的房啊......房门只是掩着,周舟在里面喊:“月哥儿,快进来呀!”
他只好推门,这是他第一次进周舟房间,上回周舟成亲,他和武宁站在门口张望逗笑,但没进去。
进屋几步中间就有个圆桌,上头放了个装花羽毛的陶罐和算盘;几个木箱子整齐垒在一角,顶上盖了一块布料遮尘,布料之上还放着一顶棉帽,看大小是郑则的;
雕花衣柜旁立有落地木架子,挂了几件衣裳;架子床换了烟灰色的床帐,梳妆台紧挨着床边,镜子上方贴着的“囍”红纸还没撕掉,台面放着吃食和茶壶,窗上贴着喜鹊登梅的窗花。
屋里摆设温馨,处处透着两人的生活的痕迹。
月哥儿觉得怪不自在,一对上周舟笑眯眯的眼睛,他立马亲近开心了。
露在被面上的脚裹得肿胖,周舟走不了躺也不舒服,月哥儿眼睛湿润:“粥粥......怎么摔得这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