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1973年3月10日
香港
今天是礼拜六，田之雄约了黄大牙一起喝早茶。他来早了，便翻看着厚厚一叠当天的报纸，《明报》、《工商日报》、《香港商报》、《大公报》……。
各家报纸的头版都无一例外被这样的财经大标题占据：
《恒指创1774.96点历史新高》
《牛气冲天，恒生指数叠创新高》
《香港置地豪掷一派五》
《汇丰银行公布高送转方案》
《港督发表谈话，吁理性炒股》
……
这几天香港市面上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喝早茶的人们只有一个话题：炒股！
昨天，1973年3月9日，恒生股指创下历史新高。像汇丰银行这样的老牌英资企业，拥有大量的在欧美股市摸爬滚打若干年的金融高手，制造各种噱头，持续推高股价，不客气地大肆收割香港新“韭菜”。港府却并没有专门的证券监管机构，对待疯狂的股市一筹莫展，甚至想出奇招：以房屋不符合消防条例为由，派消防员上门，驱散交易人群，暂停股市交易。
田之雄慢悠悠喝一口茶，吃一口点心，翻看着充满耸动标题的报纸，听着邻桌的大叔大伯激动地“吹水”：
“罗伯，睇你红光满面个样（看你红光满面的样子），股票肯定赚大钱了吧？”
“湿湿碎啦（小意思啦），股价倒翻了两番，无奈本钱小小，只买了一百股而已。”
“盲佬，冇把钱存银行啦，叫盲婆攞出来买嗮股票啦，咁好的行情，错过就冇啦。（瞎子，别把钱存银行啦，叫你老婆拿出来买股票啦，这么好的行情，错过了就没了。）”
“边度可以快哋抵押啊？我把我间铺头都抵出去，即刻买股票。（哪里可以快点办抵押啊？我把我那间铺子都抵出去，马上买股票。）”
“就喺啦，卖生果几时才能卖到咁多钱啊？（就是啊，卖水果什么时候才能卖到这么多钱啊？）”
“哇，发达啦，你不声不响买咗五百股香港天线啊！股神喔！（哇，发财了，你不声不响买了五百股香港天线啊！股神啊！）”
“唉，我仲喺胆小啊，才买了两百股牛奶公司，要是当初把间房抵出去，全部都买牛奶公司，昨天全部沽清，我依家都可以在半山道买豪宅了，唉，冇发财的命啊！（唉，我还是胆小啊，才买了两百股牛奶公司，要是当初都买牛奶公司，昨天全部卖出，我现在都可以在半山道买豪宅了，唉，没有发财的命！）”
“依家买也不迟啊！（现在买也不迟啊！）”
“睇睇汇丰银行多大手笔，一股派三汶五，要是我当初买两千股，光分红就比我一年的发粮仲多先，还做什么工？明天一开市，我就去落单，你哋话，我买汇丰好还是买置地好啊？（看看汇丰银行手笔多大，一股派三块五，要是我当初买两千股，光分红就比我一年的薪金多了，还打什么工？明天一开市，我就去下单，你们说，我买汇丰好还是买置地好啊？）”
……
燥热的氛围让田之雄都有些心痒痒的。
当初他“叛逃”时，台湾方面“奖”了1000两黄金，派来香港时，情报局折成港币存在了汇丰银行他名下的外币账户上，这么多年连本带息加上汇率变动，应该增长了不少钱了。可他好久都没看，他坚信那笔钱是组织的，自己一分一毫都不能动用。
他转到六组工作后，现在是“陆工会”给他发工资，每个月有1000多块港币。他还是情报局的人，虽然不再担任研究组组长的职务，情报局仍然每月给他发一份工资，大约折合美金将近二百。按照香港时下的收入标准，他除了没有房产，按月收入也算是个中产阶级的水平了。
香港的房价虽然涨了不少，可还没到飙升的日子。九龙塘的两千多尺的独栋住宅不过四十多万港币，半山道上的豪宅也才百多万，与后世动辄十几亿的价格不可比拟。
时光倒回十年前，田之雄做梦都没想到他一个月能拿这么多钱。当初他当副科长时，每月工资56元人民币，小欧每个月也有38块钱工资，两人加起来将近一百元。那时物价便宜且坚挺，除了养孩子，家里没什么大的开销，日子过得比普通市民要好。他每月工资都交给小欧，上班穿警服，吃饭在食堂，自己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对钱没什么概念。
到香港十年了，一开始在香港站时每月薪水能有好几百港币，职务升了，工资也水涨船高。他孤身一人，又没什么嗜好，租房可以报销，钱自然越存越多。现在除了那笔黄金折成的外币，他名下存款都有好几万了，跟内地的同事比比，他有时候都暗自羞愧，真心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资产阶级了。
投资黄金、股票、期货什么的，他想都没想过，也一窍不通，总觉得那都是资本主义的玩意儿，追求的是瞬间暴富的梦想，与靠勤劳工作丰衣足食的社会主义思想是格格不入的。他之所以有些心痒是觉得能借机多赚点钱，等有朝一日任务结束了，他能多上缴组织一些，也算是自己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出了一份力。
很快，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就被他打消了，因为组织纪律！
黄大牙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近些年这黄大牙是越来越有大佬的范儿了，身材虽然还是那么瘦小，可目光锐利，自带气场，走起路来横着膀子，身后的马仔狐假虎威，看上去也不像善类。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看见了田之雄，回头指了张空桌跟两个马仔说了句什么，带着另一人匆匆走过来。那个人田之雄那晚在“轩尼诗”见过，是大牙的股票经纪，好像姓王。
“哎呀，雄哥，对不住呀对不住，来晚了。”
姓王的经纪人也跟在大牙屁股后头点头哈腰：“雄哥好！雄哥好！”
田之雄折好桌上的报纸，给二人收拾出台面，“来来，坐，坐。”打趣道：“是不是这几天赚钱赚累了，睡过了？”
酒楼老板看见黄大牙来了，急忙亲自捧着个茶壶过来。
“哎呀，大牙哥来了，早知道大佬你过来，我就用屏风隔好，俾你留好位了。来来，送壶茶俾你哋饮吓先，上好的黄山毛峰。”一边说，一边手脚利落地给三人斟上茶。
黄大牙大马金刀地坐着，摆了摆手：“你忙你嘅，我同我大佬倾吓。（你忙你的，我和我老大聊会天。）”
酒楼老板躬身直点头：“识得啦，有乜嘢需要叫我吓。（知道啦，有什么需要叫我。）”
田之雄端起茶盏慢慢喝着，说道：“睇你满面春风个样，有乜好事啊？（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有什么好事啊？）”
大牙端起茶盏嫌新沏的茶烫，又另拿了个茶盏从原先的茶壶里倒了些旧茶，一口灌下，清了清嗓子，换做田之雄熟悉的带有湖南口音的普通话，颇有感触说：
“雄哥，那天请你到夜总会本来想对你说的，没想到一高兴喝多了，事儿没说成，还让你白跑了一趟。怪我，怪我！我那天想跟你说两件事，一件事是，雄哥你是我大牙的贵人，不仅救过我的命，还让我发了财。二十几年前，我就是个躲在潮湿战壕里听着外面枪炮齐鸣哆哆嗦嗦的大头兵；十几年前，我在街头为人家打生打死当马仔，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堂口。当年六七暴动后不久，地价楼价大跌，雄哥你慧眼独到，指点我低价大量买进好地段的楼宇、地皮，就连这轩尼诗的楼也是那时买的，结果怎么样？港岛的楼就不用说了，九龙那边的地至少都涨了一倍！多亏了雄哥你，我大牙才有今天的家底；也多亏了你，让龙头老大对我另眼相看，我才能纵横江湖。你位置高，又见多识广，想跟你请教，我想把那些地契都抵出去换成钱，投到股票上去。现在股市那么旺，我听王先生的建议原先买的股票都涨了两倍啦，如果再加大资金投入，获利就更丰厚了。”
田之雄从身边路过的推车上又拿了几碟大点、中点放在桌子上，依然用粤语说：“边食边倾啦，第二件事系咩也？（边吃边说，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是我出本，让你雄哥也赚点钱，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
田之雄笑道：“那怎么行，不合规矩的。”
大牙诚恳地说：“怎么不行，你雄哥是什么人？我大佬啊，没有你哪有我今天啊，别说这点小钱了，就是把轩尼诗送给你我都不眨下眼。”
田之雄大笑起来：“哈哈哈，来来来，食点嘢先，哋牛肉肠粉几好味喔。（哈哈哈，来来来，先吃点东西，这个牛肉肠粉味道很好呢。）”大牙在香港待久了，广东话已经很溜了，因此田之雄跟他说话也是粤语、国语交杂切换，毫无滞碍，更显得很亲近。
他沉吟了会儿，看着一旁规规矩矩坐着的股票经纪，问道：“王生，我不识做股票嘅，我问你，这股票还能一直这样涨下去吗？”
股票经纪用夹生的国语答：“雄哥，看股票的走势捏（呢），一是要看大的经济玩（环）境；二捏要看鸡（资）金的充裕辰（程）度。现在香港经济形势系（是）百年一遇的发紧（展）机位（会），各行各业都很兴旺，大家滴投资热情轰前高将（空前高涨），夜（热）钱不断涌入市场，所以恒生几（指）数不断创出新高。”
“是啊，刚刚等你们时，我听到隔壁几桌老伯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投资股票，像疯了一样。我就想问问，以你的专业知识来看，这么旺的股市还能持续多久？”
股票经纪答：“以我滴判断，大偶（牛）市至少还能持穗（持续）两个月，股几（指）突破两千点是好轻松嘅事情。我给大牙哥鸡定（制定）的投资擦略系（策略是），准备充裕的鸡（资）金，快进快出，等股几（指）一突破两千点便沽空，落袋为安，饮头啖汤嘛。介样（这样）又能规避风险，还能赚取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以大牙哥滴投入来算，几（至）少获利一千万。”
田之雄诧异地问大牙：“你都已经投进去了？”
大牙点点头：“喺，前天已经投进去几千万了。”
“几千万？你现在财大气粗了！都买什么了？”
“港灯、置地还有香港天线。”
“你懂这些公司吗？”
黄大牙摆摆手：“不需要懂，股价能涨就行。”
股票经纪在一旁插话：“我哋也系（是）经过慎重选砸（择）的，都系（是）些近期涨幅比较大的，焦（招）股书我们也研究过……”
田之雄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股票经纪乖乖闭了嘴。
田之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语重心长地对大牙道：“大牙，我对投资一窍不通，对股市没什么发言权，也不眼红别人发财，可你投那么多钱，几乎把身家都砸进去，跟红姐商量过没有？”
大牙面带尴尬：“她不同意我抵押，也不同意我投这么多，前天她还跟我大吵了一架，自己搬出去住了。”
“红姐以前在上海见识过好多事情的，知道股票就是个投机生意，风险很大的。”
大牙忙解释：“那些地契不过是抵押而已，换成了股票，赚得多赚得快还照样收房租，多好啊。再说王先生说了，急用钱时股票也可以抵押出钱来的。”
田之雄无奈道：“我刚才讲了，股票我是一窍不通，这么多钱砸进去，要全部沽空恐怕也不是容易的事吧？你找我问，也问不出什么意见，再说你现在已经投进去了，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听听红姐的意见，有点风险意识的好。”
大牙两手一摊：“雄哥，你是不知道，我这个老大也不好当啊，人前威风，人后急疯。现在摊子越铺越大，元朗、新界那边新移民多，后生仔也多，社团发展很快，我又开了两个堂口，加上九龙的港岛的，好几百弟兄等着吃饭呢，还要每个月定期给各地警署差佬钱，我对你没什么可瞒的，小的不说啦，前边的吕乐，后面的蓝刚，还有九龙警区新来的鬼佬总警司，哪个月不从我手里大笔拿钱？从前只靠收点房租、保护费什么的，压力好大的。”
田之雄笑道：“你这社团大佬当的，听起来比升斗小民日子还辛苦，谁信啊？”他拿起茶壶给大牙和自己斟满茶，又道：“我给不了你什么专业意见，月满则亏，这个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得，还是万事小心，见好就收吧。另外，去跟红姐认个错，早点把她请回来。”
黄大牙点点头：“嗯，我下午就去。另外，雄哥，我保证，手里这些股票下个月全部估清，饮埋头啖汤就跑他娘的，等赚了钱，小弟送你一成。”
田之雄哈哈大笑：“你留着买套豪宅，记在红姐名下，跟红姐好好过日子吧。女人最看重安全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