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1971年10月26日
香港
程民康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封信:
“你先看看这个,这是从内地辗转寄到总部的一封信,很有意思。”
田之雄抽出信件认真读起来。信件厚厚一叠,足有近十页,虽然用蓝黑色墨水抄写得很工整,但字体宛如小学生写的,一看就知道执笔人文化水平不高。信件抬头赫然写着:“军委会特别统计局局长阁下”,这莫名其妙而又不伦不类的称呼让田之雄看了有些发懵,很明显是一个对国际形势毫不了解而又对现状不满的人写的。
他耐着性子看下去,头三页是一个年轻工人的自述,叙说他曾经参加过“还乡团”的地主父亲被镇压,原先丰厚的家财被没收了,他现在生活如何不得意,如何心怀不满,又如何向往秘密工作云云。他已经联络了几个好朋友,准备成立一个叫“同心会”的组织,开展地下斗争,希望能得到支持。具体来说,就是希望把他们“同心会”列为情报机关的下属组织,给他们提供经费和支持。后七页是这个所谓“同心会”的章程、誓词什么的。
田之雄看完了,哑然失笑。这种无知可笑的信件,以前他在广东省公安厅时碰到过,一般都是对现实不满而又看多了电影的人写的,企图主动投靠境外敌对组织,体验一下他们臆想的刺激而神气的“地下工作”,如果能再骗点经费、授个头衔就更好了。这种案子破获后,案犯顶多判个几年劳动教养,或交原单位加以管束而已,连个小特务都算不上。
程民康看着田之雄不以为然的表情,提示道:“清泉啊,我不是让你看这个傻小子,是让你好好琢磨一下这个事。”
“您是说这个所谓‘同心会’?”
“对!以前叶翔总是鼓吹他那套布建理论,为此颇得上峰欣赏,在‘九全大会’上还做了专题发言。可是到了开工作会报的时候,汇报布建成绩却很尴尬,因为在册成员即使远在内地,总要有姓名吧?总要有工作成绩吧?总要有组织机构吧?总要备案吧?于是便东拼西凑,或者干脆以保密为名,只说大概数字,不提供具体情况,让人生疑。现在,对陆工作各机关,比如‘情报参谋次长室’、‘特种军事情报室’、‘情报局’、‘调查局’、‘警备总部’还有我们‘陆工会’几家,每个月都在博爱大楼举行两次重要会报,实际上是对陆工作的决策会议和机构。事权统一后,我们‘陆工会’不拿出点干货上会,总说不过去。因此徐主任很着急,希望我们利用在港澳的优势和这次机构重整后的契机,有大动作、新举措,建立新功勋。”
程民康云山雾罩说了一大套,看看田之雄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笑了笑,喝了口残茶,又甩给田之雄一支烟,接着说起来:
“心战方面,现在有电讯总台、有广播电台,还有空飘;情报方面重点还是在情报局;我想在布建方面做做文章。我看了看这个‘同心会’的章程,这哪像是个秘密团体嘛,分明就是个哥老会、袍哥帮会嘛,里面的誓词还有组织形式完全是封建帮会那一套,破了这么多年‘四旧’,有人加入才怪了!但是,这个名称我很中意,第一,它旗帜鲜明打出了旗号;第二,它是自发成立的地下组织;第三,它是隐秘性的群众斗争;还有第四,非常重要的一点,它提出了新颖的斗争方式。清泉啊,你对那边比我们谁都熟悉,无论在情报局还是陆工会,都堪称研究专家。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好好研究一下这个章程,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尤其是要去除掉其中浓厚的帮会意识,重新拿出一份‘同心会’的新章程,然后我们再商量后面组织架构和人员的事情。”
程民康冠冕堂皇说了一大套,田之雄总算明白了他的用意,那就是重新炮制一份新的章程,再编造出其组织成员遍及内地的假象,去糊弄会报会议,反正这是民众自发成立的地下组织,人员、组织、结构都无从认定,不需要在党部注册备案。说白了,就是玩一套自欺欺人的把戏。
他心里有些反感,便掂了掂手里的“章程”推脱道:“这份东西也太粗糙、太儿戏了,完全就是个二百五,抄了点封建帮会的东西,就开始不着边际地凭空想象,改起来难度太大。”
程民康接口道:“那你就推倒重来,除了留下这个名字外。组织形式参照一般的民间社团,联络方式参照情治机构的方法,加上目的呀,宗旨呀,组织纪律呀什么的,但我刚才说的那几个关键词要重点强调,自发的、群众性的、斗争性的、新颖的。”
田之雄勉为其难点点头:“我试试看吧。”
程民康接着说:“等你拿出来了,我们再一起商量制定一个‘同心会’的发展计划纲要,从我们的角度做出计划,在组织形式、联络活动等几个方面加以政策指导和技术指导,并让广播电台、空飘单位予以配合,这样一定会形成一个实实在在的新局面。”
田之雄思索片刻说:“组座所言极是。如果只是炮制些文字材料,恐难服众,要做就做得正正规规堂堂皇皇。第一,我们可以赋予一套统一的个人编码,既便于管理,又凸显规模;第二,在总部正式备案,在港澳设立策应中心,统一由港澳策应中心给予指导和支持,并及时发布消息、通告,扩大影响;第三,在广播电台定期开设专门的谈话节目,扩大宣传,加强与成员的联系;第四,在港设立若干专门信箱,接受成员寄来的信件,打通中心与成员的联系。”
程民康听到田之雄很好地领会了他的精神,还很快就想出实际操作的构想,兴奋得满脸通红:“好,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老弟有办法的。这个策应中心的主任非你罗清泉莫属!”
田之雄心里盘算着,程民康让广播电台参与进来,无非是想把虚的东西做实,把假的做成真的。既然程民康想把这个空中楼阁建得富丽堂皇一些,干脆顺势把牛皮吹大一些,想办法把计划控制在自己的手上,万一电台一广播,有些坏分子蠢蠢欲动呢?即使千里投靠,最后还是落在自己手里。
果然,程民康极其欣赏田之雄的建议,策应中心一成立,电台节目一广播,专门信箱一开通,本来虚晃一枪的事情便成了实实在在的业绩了。尤其是搞一套统一编码,更是神来之笔,这可就成为实实在在的成绩,完全符合徐主任搞出大动作,建立新功勋的要求了。
“那我这就去修改章程,并草拟一个初步计划报您审阅。”
“哦,清泉啊,还有个事。”程民康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这是总部转过来的曹少武的口供副本,里面提到了他在香港接触的一个神秘人物的情况,叫周比利,上面认为这个人很可能有重大问题,你派人查找一下。找到以后,严密监视。”
“是!”田之雄刚站起身接过材料,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忙把几份材料统统塞入文件袋中。
“请进!”
一男一女走进房间,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士田之雄见过,是《大陆研究》特派记者陈楠;那个男的,高颧骨,小眼睛,长得黑黑瘦瘦,像个越南人。
陈楠笑嘻嘻地说:“程特派员、罗组长,还在忙工作呢。我给你们带来一位新同事,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沛芝张先生,新到任的香港广州书院院长。哦,对了,……特派员,您高升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呢。”
张沛芝向程民康和田之雄分别微微鞠躬,客气地说:“特派员好!罗组长好!鄙人张沛芝,奉命出任香港广州书院院长,今后还请二位长官多多指教!”
“嗯,上峰已经跟我交代过,欢迎欢迎!”程民康端着上级领导的架子很矜持地说道。
田之雄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微微一惊,张沛芝?很熟悉的名字,当年在金边实施那个凶险计划的人里,好像直接负责人也叫这个名字,不是让柬国警方给抓了后来判了死刑吗?他满面笑容顺口说道:“欢迎张先生加入,以后我们并肩战斗。张先生以前在哪里高就啊?”
张沛芝略显恭敬地答道:“鄙人之前在‘情报局’工作,曾任金边任职。”
田之雄惊讶道:“哦,您也是情报局出身,我记得当年那个计划失败后,你们那个高棉组的人多数都出事了呀?”
张沛芝有些尴尬而又有些感慨答道:“罗组长明鉴。那个计划失手后,我们组的骨干的确多有蒙难,我也在其中,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但未执行,在金边关了几年,幸蒙柬发生政变,我们几人得以幸免于难,去年才被释放回来。”
果然是他!田之雄心里一沉。当年罪恶计划的直接执行者、差点造成惊天大案的凶手,现在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六组控制的“香港广州书院”这个号称文化单位的院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也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不愿与之多谈,便对程民康说:“你们谈,我去准备材料。”
陈楠在一旁半撒娇地叫起来:“罗组长,别走啊,组座高升,我们是不是要表示一下啊?我们一起商量商量怎么办嘛。”
田之雄径直走向门口,撂下话:“明晚,轩尼诗,我来安排。”
说罢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