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1971年4月23日
香港文化中心
车到了文化中心门口,程民康摆摆手,示意韩东明和手下把曹少武带到地下室去。看着众人都下楼去了,他才和田之雄一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程民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瘫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他已经坚信曹少武就是内鬼了。其实,就算没有那些照片,曹少武是内鬼的证据不足,程民康也会把他打成内鬼的,至于那些偷偷塞进曹少武住处的绝密文件,不过是为了证据更扎实些,并且堵住香港站杨志鹏等人的嘴。在程民康看来,曹少武就是个小卒子,自身清白不清白并不重要,关键是行动失败了,必须要有人来承担责任。小卒子就要起到小卒子的作用,哪怕前边是刀山火海,也必须一直向前,不能回头,就像在陈建中、叶翔眼里,程民康、杨志鹏这样的人是小卒子,而他们自己在上峰面前也是小卒子,只有各负其责,勇于牺牲,组织才能有序运转嘛。
田之雄沏好茶,递上根小雪茄烟,望着一脸疲惫的程民康道:“组座,时间还早,韩东明他们要审一段时间呢,您先去休息休息吧。”
程民康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道:“不行啊,必须趁热打铁,取得口供我才放心,另外渔船还在码头上等着呢,赶在天亮之际出海最安全……哎,清泉老弟,你这个小雪茄味道不错,有股子花木香气。”
田之雄笑道:“改天我送您两条。”
程民康头靠在沙发上,乜斜着眼睛问道:“你不下去看看审讯?”
田之雄歉然笑了笑:“不看了吧,论审讯的本事我不如韩东明,再说,老同事见了难免尴尬。”
田之雄不愿露面,是因为曹少武并不知道他也参加了这次行动,他担心曹少武狗急跳墙胡乱攀咬,见了他,又会想起当初曾与田佩瑜共同监视过田之雄,并因此失手杀死了他女友的父亲,反诬田之雄怀恨在心,挟私报复。
他看了眼疲惫的程民康,说道:“要不您先休息片刻,等他们审完了我再过来。我先回办公室,整理一下这次拍的照片和其他证据,为送回台湾做些准备。”
“也好。”
田之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监视时拍到的曹少武照片整理好,认真地为每张照片写好时间、地点、拍摄人等等注解,一股脑地装进一个大牛皮纸袋,用宽纸条密实地封好口,又加盖上骑缝章。这些照片将会出现在台北中六组主任陈建中和中二组主任兼“国防部”情报局长叶翔的案头,成为指控曹少武是内鬼的铁证。
忙乎完了,田之雄又点起支小雪茄,细细回想着这几天行动中自己的言谈举止及每一个细节,这已经成了他每次重大行动之后的习惯了。嗯,没有漏洞。他给自己下了个满意的结论,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好几天的持续紧张,让他很难睡熟,在他半梦半醒的脑海里,陈振忠、莫之英、丁守拙、田佩瑜、阿秀......过往的人物、场景和事件像荧幕闪回不断出现。最后,他竟然看见陈伯走了进来,他老人家对办公室锁着的门好像视若无物,就这么径直走到他身旁,对他笑了一下,又转身飘然离去。
田之雄猛然惊醒,冷汗涔涔。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绝对不相信魂啊、灵啊、鬼啊、神啊什么的,但刚才的一幕好像真的发生了,就像是陈伯特意来感谢他抓住了凶手。
田之雄定了定神,看了眼手表,已经是深夜三点四十了。他坐直身子,给地下室韩东明打了个电话。
韩东明语气亢奋:“组长,我拿到口供了,您要不要亲自下来看看?”
田之雄答道:“我不下去了,你把口供拿到组座办公室吧,他一直在等,我这就过去。”
田之雄拿起牛皮纸袋,匆匆到了程民康办公室,程民康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轻轻唤醒程民康,又重新沏了两杯茶,让睡眼惺忪的程民康清醒清醒。
韩东明敲门进来,兴奋而得意地说:“组座、组长,这是曹少武的口供。”
程民康没急着看,顺手把口供放在茶几上,招招手:“来,坐下说,喝口茶。”
“谢组座!一开始,这小子态度极其嚣张,在地下室大叫大嚷,还说要见情报局杨志鹏站长。我也没客气,让弟兄们先好好收拾了他一顿……”
程民康插话道:“没打要害吧?”
“没有,外表绝对看不出伤痕。”
程民康淡淡地道:“接着说。”
“收拾完了,这小子老实点了,又换了副嘴脸,一个劲地说我们搞错了,误会他了。我把从他住处搜出的机密文件摆到他面前,他居然矢口否认,说从没见过这些文件,是有人要陷害他。弟兄们就接着收拾他,他就求饶,但还是嘴硬。后来,我把在酒店外拍到的照片摔到他面前,他傻眼了,彻底傻眼了!还别说,组座、组长,这个家伙脑子还挺快,马上又编出另一套说辞来,说是原先他在台北时,朋友介绍了个相亲,那个小姐漂亮,身材又好,他一下看中了,可那位小姐没看上他,吃过两次饭后就没再见面了。前几天,那位小姐突然打电话来说,有个朋友来香港,她托来人带了今年的冻顶乌龙茶来请他品尝。他以为小姐回心转意了,十分高兴,就按来人电话的约定,昨天上午到汇鑫酒店露天酒吧去拿茶叶,来人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穿淡紫色洋装的小姐。他还说他收到茶叶,与来人闲扯了几句就回去了,他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被我们监控着。看他不说实话,弟兄们又继续教训他,终于,半小时前,他扛不住了,招供说是被共产党利用了,机密文件也是他私藏在家,准备交给共党的。这就是他的口供,他签字画押了。”
程民康拿起口供翻了翻,顺手递给田之雄,皱着眉接着问:“他没承认是共谍,只承认通共?”
“是。”
田之雄看得很仔细,明显曹少武已经忍受不住折磨,开始胡诌了。也许是他的缓兵之计,心里盼着等回台北再找机会翻盘。他边看边顺口问了一句:“你们给他上的什么刑?”
“水刑。”韩东明会错了意,忙又解释了一句:“组长请放心,浑身上下绝对看不出受刑的痕迹。”
一瞬间,田之雄想起了在台北情报局地下刑讯室里曾经遭受过的难以忍受的苦难。
程民康似乎有些不满意,抚着下巴慢慢道:“只是通共……?”
韩东明看出程民康的表情,忙说:“组座,卑职再下去细审审,这个家伙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
程民康不置可否,说道:“时间很紧迫了,天一亮就要把他押上去高雄的渔船,你们再辛苦一下,把材料搞得更扎实些。”
田之雄提醒道:“不管是共谍还是通共,他总有联系人吧。一定要他招供上线是谁?怎么联系的?传送过那些情报?什么时候背叛的?这些至关重要。”他对程民康的心思心知肚明,刻意没提顺藤摸瓜什么的,以免曹少武熬刑不过胡乱攀咬,招供与涉及人的口供不一致,招致更多的麻烦。反正时间紧迫,还有几个小时渔船就要开往台湾了,他们无暇顾及其他,只想着把曹的口供弄详细搞扎实,就算是曹少武是只替罪羊,也已经是一只彻底黑化的羊。
程民康使劲点点头道:“罗组长说得对,没有这些,就是一笔糊涂账。绝对不能给他翻供的空间和机会。”
“是!”
“另外,去个弟兄到他家里,把那盒茶叶带回来,仔细检查一下茶叶罐里是否有文章,到时候作为证物一起带回台湾。”
“是!”
田之雄递过牛皮纸袋,“还有这些照片,我已经做了详细的注解。组座,渔船太慢,且不保险,我建议先派两个人把所有证物乘飞机带回台北。”
“嗯,对,韩东明,你辛苦一下,定两张明天上午的机票,你带一个弟兄乘飞机携带证物赶回台北,先将证物送呈建中主任。渔船速度慢,你到了再安排去高雄接他们。”
“是。”韩东明转身要走,田之雄叫住他:“哎,东明,曹少武有没有交代香港站田佩瑜出事是不是他出卖的?”
“这点……卑职不清楚,没问。”
“哦,那你去吧,抓紧时间,天快亮了,就快到渔船出海的时候了,出去晚了,容易遭遇检查。”
“是!”
领导该点的都点到了,剩下就是韩东明的执行能力了。
天已经蒙蒙亮了,韩东明终于按照领导的要求,重新弄好了口供,又给曹少武清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才匆匆赶来向程民康和田之雄汇报。
程民康看完重新弄好的口供和鲜红的手印,满意地点了头。他亲自下楼,看着三人小组把套着黑头套的曹少武押上后车,又嘱咐了几句。田之雄则走到前车,再一次向带队的韩东明叮嘱了与船老大联络的暗语。
在清晨的熹光里,两人看着疾驰而去的两辆车,想法各异,却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程民康向自己的座驾走去,对身边的田之雄道:“清泉啊,你也忙了好几天了,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了,台湾那边的调查没那么快,给你放两天假,轻松轻松去。”
“组座,我就是劳碌命,倒是您要注意身体,别再跟我们一起熬夜了。嗯......,还有,香港站杨站长那边,下午还是去打个招呼吧,否则以后关系不好处。”
田之雄一番话提醒了程民康,他点点头:“嗯嗯,上午都先睡一觉,下午我同你一起去找杨志鹏吧。”
田之雄又道:“另外,我想趁这两天闲一点,好好学习一下您那天给我看的那本资料,我来的时间不长,要抓紧熟悉业务,这样,以后工作起来能把握重点,不误事。”
程民康欣赏地看了一眼田之雄,“哈哈哈,年轻人,有抱负,又勤奋,必有出息。好,明天上班你记得跟我要。走了!”说罢,上车而去。
田之雄一个人慢慢走出大门。天已经更亮了一些,四月的香港虽然有些热了,但还没有进入潮湿闷热的季节,清晨的微风拂过,让他感到分外惬意。他慢慢沿着半山道走下去,路边的早餐店、“推车仔”有的已经开张了,空气中飘荡着粤式早点的香气。他在路边吃了碗鱼蛋粉,要了辆黄包车:“去香港仔华人公墓。”
每年陈伯的忌日,田之雄都会来祭奠他,上三炷香,烧些纸钱,说说话。可几次来,只看到墓碑前空空荡荡,他总会感到有些失落,这说明阿秀还没回来。
田之雄在门口的祭奠用品商店买了一大捧白色的菊花,缓步走上山。天上有些云层,薄雾游弋,给墓园裹上一层湿漉漉的轻纱,四周一片静寂,清明节已经过了十几天了,偌大的墓园一个人都没有,层层叠叠的墓碑给人震撼又压抑的感觉。
他蹲下身,仔细清除着陈伯墓前的杂草,刻意留下了几朵小雏菊,又掏出手绢,把陈伯的墓碑仔细擦拭干净,然后把花端端正正放在墓碑前,自己正对着墓碑坐下,深吸了一口充满湿润泥土味道的气息,点燃两支烟,一支插在墓前,一支自己抽着,轻声细语对陈伯说起话来:“陈伯,有几个月没来看您了。昨晚,我在梦里见到您了,还对我笑了。我想,您也惦记我、惦记阿秀了吧。阿秀挺好的,还在美国读书,越来越漂亮了……”说到这里,他的心没由来地抽了一下。
“……一大清早来看您,是想第一时间告诉您,杀害您的凶手被我们惩治了,您知道我们有纪律的,我不能擅自动手,但,您可以瞑目了……!”
突然,一阵风刮过,旁边树上的枝头摇曳不已,仿佛陈伯在天之灵听到了田之雄的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