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1966年5月3日
上海市公安局
朱青林在一楼临时找了间空办公室,方梅换上警服端坐在办公桌后,显得英姿飒爽。
没多会儿,许春秋被人领了进来。
这是个肤色苍白,长相文弱的中年男子,还带着副近视眼镜,虽然特意穿了身板板正正的灰色中山装,仍掩饰不住满身的书卷气,举止却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方梅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请坐吧。你叫许春秋?”
“是的。”
方梅拧开钢笔,摊开谈话笔录和许春秋的申请材料,挺直腰,眼睛紧盯着许春秋说道:“我是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的民警,姓方。我们收到了你申请去香港的材料,想跟你了解一下情况。”
“谢谢,谢谢。”许春秋眼里闪烁出希望的光芒。
“你说一下去香港的理由。”
“我父母都在香港,前些日子父亲来信说,母亲突患中风,要我去香港探望。昨天又打来电报说,医院已经下过一次病危通知了,要我速去,晚了怕是见不上了……所以我来公安局看看能否申请加急办理……”许春秋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本来充满血丝的眼睛有些湿润。
“能不能把电报给我看看?”
许春秋解开纽扣,从上衣口袋拿出折叠得很整齐的电报信封。
方梅从信封里抽出电报纸看了一眼,随手记下了发电地址。“这份电报可以作为申请加急的理由,我把它放进申请材料,可以吗?”
许春秋感激地连连点头。
“您父母什么时候到香港定居的?在香港从事什么职业?你能简单聊聊你的家庭情况吗?”
“我们家一家四口,父母、我,还有一个妹妹。我父亲许文博原来是上海工部局管弦乐团小提琴手,母亲陆引娣操持家务。我父亲同时也是一个弦乐四重奏组的第一小提琴,日本人入侵上海之前,上海滩的一些洋人大班或者有钱有势的家庭常举办party,也就是聚会,他们为营造氛围,附庸风雅,常会请我父亲的弦乐四重奏小组去演奏。我父亲年轻时曾留学英国学音乐,英语很流利,一来二去就与一些洋行大班混得很熟。日本人对英美宣战后,进入了租界,管弦乐团解散了,迫于生计,父亲就进了太古洋行做事。后来解放了,太古洋行迁往香港,父亲就带着母亲和我妹妹移居香港了。”
方梅一边听,一边在谈话笔录上飞快地记着。
“你父亲在解放前参加过什么组织或党派吗?”
“我父亲是个音乐迷,满脑子都是巴赫、莫扎特,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一窍不通。”许春秋谨慎地字斟句酌答道:“但他是个很正直的人,也很有……同情心。是个……爱国者。他没有参加过任何政治活动。”
“你母亲呢?”
许春秋不太明显地舒了口气:“我母亲就是家庭妇女,但她从小受过很好的传统文化教育,知书达理,性格也温顺。小的时候,父亲逼着我和妹妹每天练琴,有时候很严厉,都是我母亲护着我们兄妹。”说着许春秋又摘下眼镜擦了擦。
“你在哪儿学的音乐?”
“从我这么高的时候。”许春秋伸手比划了一下,“我父亲就在家里教我拉小提琴,后来父亲在洋行做事,收入多了,有条件了,1947年就送我到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学习。新中国成立后,在美国的爱国留学生纷纷响应祖国的号召回国效力,我也在1951年回国,在上海音乐学院弦乐系当老师。”
“你回国后与你父母有联系吗?他们回来过吗?”
“一直有书信往来,前几年困难的时候,他们还给我寄过些营养品、食品什么的。但他们一直没回来过。”
“你没有申请去香港看看他们吗?”
许春秋低了一下头,有些无奈地说:“申请过,没批。”
“什么时候申请的?”
“1957年,我和我爱人结婚的时候。”
“因为什么没有批准?”方梅边问,边埋头快速记录着,却半天没听到回答,她一抬头,看见许春秋满腹委屈地哆嗦着说不出话。
方梅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许春秋,“喝点水,慢慢说。”
方梅善解人意的小小举动让许春秋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可能是因为我爱人邵薇娅那年成了……右派的缘故吧。”许春秋任由两行眼泪冉冉而下,急切地解释道:“方同志,薇娅不是那样的人,搞错啦,后来组织上给她摘掉了帽子……”
许春秋掏出块手绢,掀开眼镜,擦了擦眼泪,稳定了下情绪接着说:“薇娅本来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孩子,上学时就入了团,她是学声乐的,偏爱外国歌剧。反右开始那年,她毕业留校当了声乐系助教,别人说她练声时只唱外国歌剧,不爱唱中国民歌,大鸣大放时她就跟别人吵,结果……说了错话。正好她们系里划右派差个名额……就把她补上了……,还让她……跟我划清界限,我不愿意。后来……后来把她右派帽子摘掉了,她很高兴,又恢复了心直口快的样子,还要求组织彻底平反。再后来……再后来,院里那些人又说她恶毒攻击反右运动,判了她劳教。我前些天去看她,觉得她就像……变了个人。”
“你什么时候去看的她?”
许春秋想了想:“嗯,应该是17号,18号回来的。”他喝了口水,缓了缓气接着说:“她劳教期到这个月底就满了,我本来打算跟她商量,等她出来后跟她一起申请去香港探亲,我父母都还没见过她呢。可她不但拒绝跟我去香港,还态度坚决地提出跟我离婚!”他抬起眼直视方梅的眼睛,满脸忧伤让方梅不禁心中一悸。
“你会跟她离婚吗?”
“绝对不会!我很爱她……非常非常爱她!……是我心中的女神。”
“你是在她被打成右派以后跟她结婚的,对吗?”
许春秋两眼发直,轻声说:“她是我的爱人,唯一爱过的人,我绝不会在她落难的时候丢下她。她人很好……真的很好,外表刚强,内心其实很柔弱。”
方梅仿佛深受感动,满脸柔和的表情,突然她厉声问道:“许春秋,你什么时候加入的保密局?”
许春秋还沉浸在哀伤之中,收回直愣愣的眼光,迷惑地看向方梅:“保密局?什么保密局?”
“哦,我是问你是否参加过反动党团或组织?”方梅的目光像两把利刃尖锐地死盯着许春秋的眼睛。
“没有,我无党无派,也不懂政治。”许春秋的眼睛依然像蒙着一层翦,“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接薇娅出来,好好爱她。”
一般来说,在审讯对象完全放松或沉溺于某种情绪的情况下,突然发问最关键、最敏感的问题,除非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几乎都会惊慌失措,忘掉早已准备好的答辞,甚至将实情脱口而出。但许春秋的反应完全正常,这让方梅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梅压抑着深受波动的心情,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你也别太伤心,向前看,生活总是有希望的。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会把你的加急申请优先报上去,你先回家等通知吧。哦,还有,你把这张加急申请表填一下,我一起报上去。”
“谢谢,谢谢你!方同志。”许春秋由衷地说。
“还有,这是谈话笔录,你看一下,有异议可以提出来;如果没有异议,请在这里写上:以上谈话内容已看过,没有异议。然后在下面签上名。”
许春秋认真看了看,拿过钢笔签了名。
方梅站在窗前,看着许春秋瘦弱的身体慢慢走出公安局大门,心中感慨万千。
“聊完了?感觉如何?”
朱青林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身后,一起看着许春秋的喁喁背影。
方梅转过身,叹了口气:“唉,本来想着是惊险的警匪片,可没想到却看了一出哀婉的爱情片。”
朱青林惊奇地看着方梅:“同情心泛滥啦?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方梅白了一眼:“你们这些大男人懂什么!”
“就没有什么发现?”
方梅把谈话笔录杵给朱青林,用食指点着记下的发电地址:“你们查一下这个地址,如果属实,就尽快给他批了吧,他母亲在香港病重了。”
“你已经排除他的嫌疑了?凭什么?”朱青林看完笔录问道。
“凭直觉。”
“你办案凭直觉?”朱青林锐利的目光看着方梅。
“直觉不是一瞬间的心里感觉,而是综合判断。我刚才试探过了,他的反应完全正常,不像是伪装的。如果真是伪装,那他的演技足以拿到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方梅说完似感觉有些不妥,又补充道:“当然,对他的社会关系调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哦,刚刚侦查员打来电话,已经对诊所进行了搜查,没发现什么可疑物品和线索。不过,在讯问华雯,也就是那个女护士时,她交代了一个情况,说肖重阳走之前让她赶紧另找一个房子,最好离黄浦区远一点,等他回来后诊所就搬家。”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