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是说要来与您谈生意的!”小童子煞有介事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仰头给男人递去了个坚定不已的眼神。
方建元闻言却是越发皱紧了发拧的眉头:“谈生意?”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能跟他些谈什么生意?
买墨吗?
可如今,歙县内谁人不知道他程君房的还朴斋,才是当世徽州府内的第一墨行,想做生意的为什么不去他那,偏要这般费劲巴力地来寻他方建元呢?
——只怕……谈生意是假,寻他来找个乐子,才是真罢?
……可笑,不想有一日,他方建元居然也沦落到能被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们寻乐子的地步了。
男人如是想着,瞳底亦不由现出三分沮丧。
他这会头上的汗已消了,风打在鬓边,咝咝的凉。
正晌午,坊中的墨工们大多吃饭休息去了,仅剩几个连饭都没顾得上吃的,这时间也多半是留在尽远处的烟房里,守着那正炼着油烟的窑。
谈生意……
他眼下倒是真希望能有人与他谈一桩正经生意,好帮他谋一条新生路。
不然,他恐怕真就只能考虑避开徽州,换个地方重新起业了。
可若说到换个地方。
他不愿与那程君房发生过多的正面交锋,自是可以带着一家老小远走他乡,但他坊中的这些伙计们又该如何安排?
他们是同他学的墨法,又已在他这墨坊里工作了不知多少时日。
他走了倒不要紧,但他走后,这些曾在他墨坊里生活过的伙计们,能全然不受到程氏墨坊那群人的嫌恶和排挤吗?
但他要是想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这年头,若能守着自家父母妻儿安生度日,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成日做那漂泊在外的“他乡客”呢?
“……罢了。”想着想着又将自己逼进了思维死角的男人怅然叹息一口,遂抬手戳了戳小童子的背脊,“去,阿煦,把糖收好,前头带路!”
“——我要去见见那几个说要与我谈生意的孩子。”
“诶,好嘞!”又一次被人催促了的童子应得利落,一面小心翼翼地将那还未拆封的酥糖揣进了怀里。
他上午瞌睡打得久了,这功夫竟浑然不受午饭后的“秋乏”影响,引路时还不时能踮脚小跳着去抓下两片斜支在道旁的树叶。
等到这一大一小赶至了小厅,正巧碰上刘叔刚指挥着几名闲下来的墨工为屋中人换过了一遭点心茶水。
——半敞着的厅门,足令他在厅外看清屋内的诸般景象,于是他贴着廊柱驻了足,先细细观察过一番几人的衣着谈吐,方稍显拘谨地叩了叩门框。
“哈哈,几位客人,在下今日有杂务缠身,上午不在坊中。”
“这……未能及时赶回来迎客,又逢坊中童子年幼,不慎怠慢了贵客,还望几位莫怪莫怪。”推门入了厅的男人朗笑着拱了两手,甫一站定,便忙不迭与众人先告了声罪。
彼时程映雪恰观摩完他架子上摆着的最后一方木雕墨模,循声回头,正正好瞅见了那刚入屋的来人。
——这位名声已然初动徽州了的制墨名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略年轻一些,三十出头的年纪,瞧着眼底似仍压着两分少年人方有的轻狂意气。
他穿着身不显脏的青灰色长衫,唇边留着圈打理得当、半短不长的漆黑髭须。
他生得不胖,一身瘦骨清癯,却又不似曾经的沈初星那般羸弱得经不起丁点风吹雨打。
若非要为他这模样找出来个合适的形容,小姑娘只觉,他瞧着,莫名便像这墨坊门口种着的那两丛方竹。
——通身一番带着棱角的风骨。
而这,也正是她理想中最佳合作盟友的模样。
——她需要一位技艺纯熟、又颇有些名气的制墨名家。
但她并不希望这位“名家”身上有太多如那些富商巨贾一般的油滑老练。
太油滑老练的人,凭她现在的本事,还驾驭不住,而她又不喜欢在合作里,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啊,她选择先来潜口寻这位方建元先生,还真是来对了。
脑内飞速想过了一圈的小姑娘笑眯眯弯起眼睛,拱手对着男人同样回过一记揖礼:“先生言重了。”
“此番我等贸然来访,原也不曾与先生提前打过招呼,加之眼下我等亦并无要事——稍稍多等先生个一时半刻,也是应当。”
“姑娘大度。”方建元含笑赞了程映雪一句,遂顺着她这话,不着痕迹地将他迟来这事轻轻揭过去了。
告完了罪的男人姿态甚是从容地踱至厅中、坐上主位,遂斟酌着开了口:“说来……小童方才回禀说,客人们今日来访小苑,是为了与方某做生意的。”
“却不知,具体是哪位客人想要与在下做生意、做的又是何种的生意?”
“哦,当然,在下说出这话也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在下瞧着客人们的衣着样貌,有几位,似乎不大像是会做生意的。”两句话毕,注意到自己言辞中似乎颇有歧义、唯恐惹恼了来客的男人飞速补充上一句,余光不自觉便飘上了小道士与苏长泠的面颊。
“——到更像是咱们山中的道长或仙人。”
“是以……”方建元拘谨不已,迟疑片刻,方对着邵无名与程映雪二人略略向前倾了些身子,“这位公子,和方才那位姑娘,两位,究竟哪个才是今日要与在下谈生意的?”
他满目疑虑,目光在那二人之间来回流窜着游移不定,邵无名听罢抿唇但笑,小姑娘见状却只越发弯起一双眼睛:“先生好眼力。”
“家师与小虞道长确非凡尘中人,邵公子与我也的确都是商人。”
“只不过,公子家中做的是珠宝营生——今日想来与您谈生意的,不是他人,正是小女。”
“方先生,容小女先与您介绍一下。”才落座不久的程映雪起身正了正衣摆,“我姓程,名映雪,休宁人士——”
“今日来此,是想邀您与我共同新开一个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