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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正堂内,门窗关得严丝合缝。

黑檀木的地板上摆着巨大的火盆。

火盆烘出的暖和气惹得满室如春。

傅玉同喝过茶,又捧起他放在腿上的手炉。

他半赖着,靠在椅背上。

说话声也轻得像火盆上飘出铜罩网的烟波。

“肖统领的苍鹰堪称神迹。”

“我一想到,林泽都流落到比雁归山还北的苦寒之地。”

“而我写的帛书还是到了。”

“我心里,就舒服得不得了。”

……

大雪散了又晴。

好不容易挨过一夜苦寒。

青州军人困马乏。

彼时,青州城中,雁北门下。

余子陵舍掉半条命,好不容易从伊州筹措来的军粮却被堵在门内。

许子怜拦住余子陵。

“师兄,别做不该做的事。”

余子陵灰头土脸,看着许子怜带人在城外堆出的雪墙。

雪墙不高,矮矮一座。

但它能轻易地堵住木车轮。

有这样一堵人工造化拦在雁北门外。

余子陵确实运不出一车粮去。

天上肉眼看着晴。

余子陵和许子怜是正统的薛氏门人,都学过风水舆术。

余子陵抬眼看天。

天上的炫光快赶上太阳那么亮。

云间冰棱似的冰核还未落尽。

不多时,又将是一场大雪。

等再一场雪下到地上。

许子怜带人堆的那堵冰墙将不费吹灰之力地冻作铁墙。

余子陵徒劳地坐在运粮车的车板上。

“师弟,你一身通天的才学。”

“到头来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我真是无话可说。”

许子怜站在城门下,向余子陵鞠了一躬。

“师兄谬赞了,请回吧。”

余子陵无可奈何,只得回身。

他走到运粮队伍的最后,找到冻得脸煞白的范涛。

“范司马,是子陵无能。”

天气骤冷,范涛年纪大,看着虚弱了极多。

余子陵唤范涛时,他才从迷蒙的小觉中挣脱醒来。

范涛结束了一场小觉,朦胧的眼睛却显得更为疲倦。

“怎么?你师弟他不肯让开?”

余子陵简直无颜对范涛细说。

“他不仅不让开,还带人堆了雪墙,堵死了出城的路。”

范涛支撑不住眼皮似地,耷拉着眼睛。

“不愧是薛氏门人,下手真狠。”

范涛扶着倚靠的粮袋坐起。

他竭力地睁大眼睛,抬眸望了眼天上。

“他既堆墙,老夫找人来挖。”

“我不管还会下多大的雪,哪怕挖墙的人挖死了也得挖。”

“青州军是再也等不得了。”

……

萧索的风暴击着毡布的营帐。

崔泽伴着呼呼的风声,营帐的鼓动声,询问部下:

“后方有运送补给队伍的踪迹吗?”

两个回头探路的小兵相互望望。

他们低下头,摇了摇头。

崔泽皱起眉头。

他挥挥手,遣他们出去。

王秀坐在一旁,眉头同样锁得死紧。

“大事不妙啊。”

“看来余子陵终究没斗过他师弟。”

崔泽皱着眉,拍了拍王秀的肩。

“王将军,传令下去,今日口粮减半。”

王秀点头答应,又问:

“林帅,折返吗?”

崔泽正要答是,“呼”的一阵风冲开门帘,袭进帅帐。

崔泽被风一卷,不可遏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王秀被崔泽咳得不断,青里泛紫的脸色吓出个好歹。

他忙扶住崔泽,同时掀帘朝外大喊:

“来人!快!去请云医女!”

王秀话音还未落,崔泽突然咳着爆出一口血。

血溅在厚厚的雪地上,带着温度,把雪消蚀下去。

王秀大惊,忙回头看崔泽。

可这时候崔泽的头已倒在他的肩甲上,眼睛再不睁开了。

“林帅!林帅!”

……

崔泽记得自己前一瞬闭眼时,头倒在王秀的肩甲上。

这一瞬再睁眼,他已被卸甲。

人被拢在厚厚的被褥里,怀里还塞着一个灌了热水的水囊。

他望见帐中点了一盏灯。

微微摇曳的灯火让崔泽一时混沌。

他竭力地消化着他死了又活过来一般的昏迷。

但崔泽还没来得及消化什么,他就又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响,帐外马上进来一个人。

云青青忙替崔泽拢好被子,扶他躺下。

崔泽躺好后,她往崔泽嘴里塞了一小块硬质的东西。

崔泽一含,发觉是糖。

崔泽一下瞪大眼睛。

云青青垂着眸道:“麦芽糖,治标不治本的东西。”

云青青说话间,甜丝丝的唾液融进崔泽喉管。

差点连肺都要咳出去的喉咙忽然就不作恶了。

崔泽含着嘴里的糖,有些黏糊糊地开口:

“我情况,很糟吗?”

云青青的脸冷得像冰。

崔泽躺着,能清楚地看见云青青唇角下方,两道向下的纹。

云青青抿了抿唇,还是如实告知。

“快死了,也许活不到明天。”

崔泽含着那块麦芽糖,用最平缓的语气说最不甘心的话。

“我不想,也不能死。”

“我强求一回,你这次无论如何得保住我的命。”

云青青双唇又一抿,两腮被她抿得鼓起。

冰那般透的眼泪珠子从她的眼角落下,湿在腮上。

她回头望向摆在桌上的一个空盒子。

“这次,我也没有办法了。”

微微摇晃的灯旁,空了木盒子仍在散出药香。

崔泽认得那匣子。

他躺不住,悍然坐起。

“那不是***送我的药匣?”

云青青腮上泪干。

她满眼恨意,恨如天如海,天翻海旋。

“全被林念瑶拿走了。”

她拿起崔泽坐起后落下的被子,盖在崔泽身上。

崔泽刚想扯嘴自嘲地笑下。

哪想他一开口,咳嗽如藤攀花开,挤着他的喉咙口往外冒。

他再咳出来的,是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云青青眼眸中幽月一般的静再也不见了。

她手足无措地慌,慌得连块帕子也递不准。

崔泽咳出的血全落在他的手上,染遍了他的掌心。

他勉强在咳的间隙,用血淋淋的手握住云青青的手腕。

“求你,不管用什么办法,保住我三天的命。”

“我带大家回青州去。”

云青青麻木似的任崔泽抓着。

“三天不够,今天大军还驻扎在昨天的地方。”

“这里离青州有四天的路程。”

崔泽睁大了眼睛。

他心绪一烈,咳出来的血变得更红。

“大军没折返吗?”

云青青含恨摇头。

“傅玉同又送来了两封金令。”

“青州军敢退一步,便是谋逆。”

“青州军如敢谋逆,他就带人将青州城中反贼的家眷,尽数诛杀。”

崔泽呕血而倒,差点再晕过去。

北风如刀。

天上苍鹰掠过,又一声鹰唳,又一封金令砸向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