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叔正听了愣在当场,他和梓婋暗通款曲,谈的是利益,说的是钱财,倒是没想到梓婋还能记得小时候那一次的小恩情。这么多年了,言叔正早就忘了这件事。言叔正心里感叹梓婋的记性好之余,也觉得忐忑不安起来。这么小的一件事,作为当事人的一方,他都忘记了,可五岁的梓婋还记得,那其他事还能忘记吗?毕竟祠堂那起惨案,他到现在都心有惴惴,何况幸存的言梓婋呢!
在场的人,迟钝的,都觉得梓婋这个孩子念旧,懂礼;精明的,都在肚子里打鼓,这哪里是回来孝敬老爷子的,分明是回来讨债的嘛!
言叔正面上装着高兴:“哈哈,小孩子就是记性好!以后啊,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主场了!”这话说得含义颇深。
梓婋也笑着应道:“小爷爷,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一个家族的繁盛亦是如此。”
言叔正表情略略一惊,继而仰头大笑几声,对言仲正道:“二哥,你瞧瞧,不愧是大侄子的女儿,这气势,‘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言仲正舒心地笑着,他不是听不懂梓婋的话,但是此刻他情愿自己是听不懂的。言铿修和陈氏脸色铁青,已然是维持不住基本的体面了。言梓昭坐在主桌的尾座,全程听着这些人说话,心里早就憋着一团怒火。这股火烧的他心肝巨疼,连带着那条瘸着的腿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一把甩了一个茶杯,发出哐当一声,将笑语连连的场面直接按下了静音键。
众人抬头看向梓昭,有面带不解的,比如几个二堂的兄弟姐妹;有坐看好戏的,比如言叔正和言铭修两个房头的,还有单氏母子;也有有怒目而视的,比如言铿修;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比如陈氏;还有担忧着急的,比如言梓娀。
梓昭火到头顶,根本不管现在是什么场合,他站起来,直指言梓婋:“你说你是言梓婋,你就是了吗?大房的人都死绝了,言梓婋在外十三年,谁能证明你就是大房的遗孤?别是哪个骗子,冒充大伯的女儿,来贪图我言氏的富贵。”
梓婋等的就是他的沉不住气。
梓婋此刻站在言仲正和言叔正的中间,言叔正为了和她还有言仲正说话,早就一边说一边挪动着脚步,走到了梓婋的位置。如今这个站位,就像是言仲正和言叔正拱卫着梓婋,对抗着言梓昭。
局势,一目了然;风向,一边倒。
言梓娀慌乱地从隔壁的桌上起身,快走到哥哥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低声说:“哥哥,别闹了。今日是爷爷的寿辰,咱们得让爷爷高兴。”
梓昭将梓娀的手愤恨的一甩:“正是因为今日是爷爷的寿辰,所以我才不能容忍一个骗子进言府的门。爷爷,你可不要给这个女人骗了。她的手段脏着呢!若是让她进门了,我们言府就没有太平日子了。”
言仲正看着拄着拐杖的孙子,心里知晓他是记恨梓婋用仙鹤草坑害他的事,他低咳一声道:“昭儿,阿婋的确是你大伯的女儿。这点毋庸置疑。在场的老亲,包括你父母,都是见过你大伯母的。阿婋这张脸和你大伯母有七八分相似,这点是做不了假的。”
梓昭争辩道:“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面容相似,却毫无血缘关系的,也不是没有。你们怎么就笃定她就是大伯的女儿呢?我不服!让一个坑了家里生意的人进门当言氏嫡长小姐,我不服!”
“那你就拿出证据来证明我不是!”梓婋泠然开口,“而不应该当着众位族亲的面,胡搅蛮缠!你是要丢自己的脸,还是要丢二叔和二婶的脸?言氏公子,不应该是这个风范呐!二叔二婶,你们说呢?”
言铿修和陈氏,一个正在对梓昭怒目而视,一个正在恨铁不成钢地着急着。现在被梓婋点了名,两位也不得不站起身来。
言铿修带着警告的声音对梓昭道:“昭儿,注意场合!有什么话,寿宴结束后再说。大喜的日子,别让你爷爷不高兴。”
陈氏走到梓昭身边,拉着他的手低声劝道:“这个时候别闹事。听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你要懂得进退。”
梓娀也怯怯地小声劝着:“哥哥,别这样。听爹爹的话,别闹了。走,你跟我坐一块去,求你了!别让娘为难!”
梓昭恨恨地盯着梓婋,耳边尽是陈氏和妹妹的苦劝。他就是再恨梓婋,此时也没办法再继续发难,终究是不情不愿地被梓娀拉走了。
“你等着!”临走之时,梓昭狠狠地撂下了一句话。
梓婋看着梓昭离开的背影,不动声色,眼底却藏起了嗜血的杀意。见一场好戏就这么悻悻然地收了场,在场的众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言叔正及时岔开话题,提议去祠堂先祭祖,将梓婋回来的事,敬告祖宗,名字重新写入族谱,这样才名正言顺。
言仲正没有异议,本身流程就该如此。只不过言叔正比较有眼色,在这尴尬之际,给众人递出了台阶。众位客人皆是言姓子孙,对于一个孙女认祖归宗倒没什么不同意见,在他们眼里,即使梓婋是长房长孙女,那也只是一个孙女,又不是孙子。等在府里养个几年,婆家一说,往外一嫁,也不过是公中多出一份嫁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故而,言叔正提议之后,大家伙在言旺的指引下,浩浩荡荡地朝祠堂走去。
祠堂内,梅姑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还请了广济寺的和尚念经祈福(上次言府得罪了万云和尚,这次不管如何诚恳地去请,万云和尚也不肯接言府的单子了,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了广济寺的和尚)。梓婋跟在言仲正的身后,缓步走进堂内。香火旺盛,烟雾袅绕,经幡重重,牌位森森。一时之间,梓婋有点恍惚,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闪现当年的片段:嘈杂的指责声,尖利的惨叫声,殷红的血迹,强力拖曳下,外衣的撕扯声,都一股脑儿地涌进梓婋的脑子。
头,又开始疼起来了;汗,从额角流下,淌过脸颊,像一颗晶莹的泪珠。随着汗珠的滴落,梓婋眼前又出现了短时间的幻觉,她仿佛又跪在了王素笛的坟前,青草绵绵,素白刺眼,伴随着泥土的撒落,泪珠从她的脸上滴进了坟里。
“婋儿!”言仲正的呼喊声,将陷入幻觉的梓婋拉了出来。
梓婋一时之间没有调整好神思,伴随着言仲正的呼喊,她懵懂地看向已经跪在蒲团上的祖父,双目也没了一开始刻意假装的天真无邪,清澈无辜,而是发自内心的瑟然和无助。
经历了人生风浪的言仲正顿时轻叹一口气,心道:冤孽!
站在一边等候仪式开始,并准备伺候各位主子点香的梅姑上前将梓婋扶住,梓婋还没做好准备,被梅姑这么一扶,顿时警惕地将脸转向梅姑。梅姑被梓婋的表情吓了一跳,那带着戒备和凶狠的眼神,让梅姑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梓婋一见是梅姑,表情跟变脸似的又恢复了正常。梅姑带着点结巴道:“姑,姑娘,要跪下了!”
梓婋点点头,恭敬地跪在了蒲团之上。此时,言氏众人都在言仲正跪下后,都齐刷刷地也跪了下来。梅姑手里握了一把线香,穿梭在跪地的人群中,逐个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