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意缘故,幺舅妈每天都睡得很早。
她住的这间房子不大,我也没有单独的卧室,所以我只能挨着她睡。
而弟弟则睡在隔出来的书房那边。
等我洗漱完毕,走进卧室时,幺舅妈已经睡着了。
她知道我怕黑,所以在床头给我留了一盏灯。
一张床上,铺着两张被子。
幺舅妈自己盖着右边那张,左边那张被子则整齐平放在床的左边。
我轻手轻脚地掀起被子钻了进去,伸出一只手熄掉灯。
或许是今天起得也过早,我也很快睡着了。
凌晨两点。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身旁隐隐响起轻微的翻身响动。
我觉轻,立马警觉般惊醒。
然而下一刻,我立马装作没被吵醒的模样,咂了咂嘴,呓语着背对声响翻过身去。
尽管我闭着眼,屋里也没亮灯,我却能感觉到幺舅妈此刻正静静在我背后,无声等待着什么。
确定我没被翻身的动作吵醒,幺舅妈这才掀起被子。
我感受到身下的床垫微微腾起。
幺舅妈起床了。
我知道,这个点,她应该出门了。
做水果批发的作息一直就跟正常人不一样,是昼夜颠倒的。
在绝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时,要顶着夜风去批发市场下货。
常年的颠倒作息,外加批发市场人多嘈杂,招呼老板需要用到很大的嗓音,极容易造成声带受损。
幺舅妈的声带受损已经很严重了,说话沙哑无比,听上去比烟嗓还要干瘪。
我深吸口气,微微眯起一条缝,朝起身的黑影看去。
她小心翼翼地,摸黑走到卫生间,因为压强不稳的缘故,突突突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明显。
幺舅妈立即关上卫生间的门,调小了水流速度。
门一关,水流声就从突突突变得沉闷起来。
很快,幺舅妈洗漱完成后又挪动步子走去了厨房。
最后她悄悄走到弟弟书房里,几下将他晃醒。
“……嗯……?”
“我在锅里热了馒头和苞谷的,还煮了两个蛋,你到时候提醒你姐姐吃。”
幺舅妈语气顿了顿,又说道:“我在床头放了二十块钱,如果她不喜欢吃勒些,你斗带你姐姐出去吃,听到没得?莫给我睡醒斗忘了哈!”
她将睡得死沉死沉的弟弟摇醒,耳提命面地嘱咐道。
“…………嗯嗯。”
弟弟着急睡觉,囫囵哼了几声。
我听见幺舅妈的脚步声朝我这边走来,赶忙闭上眼睛。
我感受到她在我面前缓缓蹲下,默默看了几秒后,轻轻将被子掖了掖。
“吱——”
“——咔。”
门一开一关,屋子里再次恢复宁静。
我再也不用伪装,转身看着身旁空无一人的半边床。
手摸了摸,被子里还有点余温。
原来,这才是弟弟他们一家的生活。
凌晨两点起,傍晚就入睡,这才是幺舅妈平日里的样子。
而今天,只不过是因为我的意外突访,扰乱了幺舅妈的正常节奏。
晚上吃火锅吃到那么晚,第二天凌晨2点就要起,此刻的幺舅妈应该很困倦吧?
可明明都已经这么困倦了,为什么还要提早帮我们把早饭弄好呢?
我心里五味杂陈。
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小偷,怀着不可言说的目的闯入一个温馨的家,霸道强硬地想从这个家里尽可能多的挖走片刻温暖。
然而当自己真的重新被爱包围时,我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更大的沮丧与绝望之中。
因为我清醒地认识到一件事。
说到底。
我对于弟弟他们一家来说,不过是一个外人。
我很快会再次回到那个一言不合就空空如也的灶台,回到那个逼仄的环境。
就算是幺舅妈,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或许是自己经历的事情太过黑暗,导致我思考所有事物时,总会情不自禁往最悲观的角度出发。
我沉重闭上眼,努力想将脑海中那种无以言状的悲凉感挤出去。
就这么过了几个小时。
“嘭嘭嘭!”
几道巨大的拍门声直接把我从睡梦中拍醒。
我看了看墙上的时间,六点刚过。
是幺舅妈回来了?
不对,她回来是绝对不会发出这么大动静,更何况她带了钥匙的。
我翻身下床,发现弟弟也被这拍门声吵醒,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朝门口张望着。
“嘭嘭嘭嘭!”
拍门声更大了。
我走过去,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门,而是清了清嗓子,贴门问道:“谁在外面?”
外面敲门的人听到我的声音,顿了一下,而后一道熟悉且刻薄的声音让我瞬间清醒。
“哪个?你说哪个嘛?快点儿给我开门!”
是母亲。
弟弟听到我母亲的声音,脸上警惕的神色松缓下来。
而我刚刚在这里得到一丝舒缓的情绪,却又再次紧绷起来。
僵持了几秒后,我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不只是我母亲,还有我父亲。
“杵起干什么,快点儿去换衣服,跟我们一路回去了。”
父亲一见到我,赶忙朝我挤眉弄眼地吼道。
“幺舅妈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她会送我回来的,你们——”
不等我话说完,母亲脾气一下子就激了起来:“你要不要点脸嘛?跑别人家里来揭家丑,只有你这种人才干得出来这样的蠢事!”
“你还好意思让别人送?你幺舅妈好意思送,我都不好意思接!你脸皮怎么那么厚?啥子便宜都要占?”
母亲瞥了眼懵懵懂懂坐在床上的弟弟,强行将我拽到卧室里,关上门。
“言一知,你扪心自问,我跟你爸爸到底哪点儿惹到你了?你莫名其妙给我们来个离家出走?做给谁看?”
“你是不是觉得你幺舅妈动不动给你买衣服,动不动就给你买零食,我不给你买,所以你就往别个屋头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虚伪肤浅的人!”
“一点儿吃的,穿的,就把你迷到了,把我们全家的脸都丢尽了!”
她一通数落,将衣服砸在我身上:“赶紧穿,穿上走!”
见母亲说累了,父亲立马接过话茬:“听到没,一知听话,先把衣服穿好,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讲。”
说着,父亲转身顺着母亲的背:“你也莫气了,都耍了一天了还在气啥子嘛……”
“我怎么能不气?我越想越气!”
母亲挥手一巴掌打掉父亲抚背的手,愤然朝他一瞪眼:“养这么大,养了个白眼狼!”
我没有说话,隔着墙壁,朝弟弟所在的方向望去。
我不想他听到这些。
我快速套好衣服,打开卧室门,走到弟弟跟前:“父母来接我了,你记得给你妈妈说一声,我不是不辞而别。”
“哦还有,那二十块钱,你自己留着用。”
弟弟愣了一下,看着紧跟着我从卧室里走出来的父亲跟母亲,懵懂地点了点头。
似乎想起什么,弟弟突然抬手指向厨房:“姐,我妈说给你煮了苞谷和蛋的……”
我微笑着扬起眼角,心底的酸涩几乎要冲破眼眶。
“你替姐姐把那份吃了吧,姐姐……可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