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琅子的手指轻轻抚过案几上的密信,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北君,你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温府后山立下的誓言吗?”
温北君的手顿在半空。那夜的月光仿佛穿透时光,照进此刻的军帐——四个人对着明月起誓:“此生当为天下苍生,虽九死其犹未悔。”
“记得。”温北君的声音沙哑,“可我们四个,如今只剩你我。”
玉琅子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玉佩,正是当年结义时的信物:“徐荣和卫子歇,不正是当年的我们吗?这么多年你总是说着你只是为了清哥的理想而努力,可你的学生偏偏和清哥如出一辙。”
这么多年温北君一直坚持他只是为了族兄的理想而努力,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潜移默化中已然继承了温九清的理想。
“要不要回一次河毓郡。”
温北君听见了玉琅子的话,他知道,这会是他和久别了十余年的故乡的第一次见面,也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明明这么多年他一直靠着仇恨在驱动,他认为汉军夺走了他的一切,所以他任由元孝文的野心不断膨胀,他也用尽了他的能力为元孝文实现野心,可是在战胜霍休之后,他站在淮水边不禁怀疑,这真的是族兄想要看见的吗?
曾经是第一批从龙之臣的族兄毅然离开了元孝文,只因为理念不合,元孝文要做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帝王,温九清只想救下天下黎民。
河毓郡的秋风带着稻香,吹散了温北君鬓边的白发。他站在城门外,望着斑驳的城墙,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琵琶泪。
“十四年了。”玉琅子站在他身侧,声音轻得像叹息,“自清哥走后,你再没回来过。”
“你不也没回来过?”温北君淡淡的回了一句,并未再多言语,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在十四年前的战事中被围困在长平,离河毓郡不到百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故乡被汉军屠戮。
城门口的守卫认出了温北君,慌忙跪下行礼。他却恍若未闻,只是盯着城门上那块残缺的石匾,河毓二字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一道深深的刀痕贯穿其间。
“那是…”
“汉军破城时留下的。”玉琅子低声道,“元孝文把河毓郡让给汉军屠戮了。”
温北君的指尖微微发抖。
“走吧。”他深吸一口气,“去祠堂。”
穿过熟悉的街巷,往日的药铺、书肆都已换了招牌。唯有街角那棵老槐树还在,树下几个孩童正在玩闹,笑声清脆。
祠堂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温北君在阶前驻足,望着门楣上温氏宗祠四个大字,那是族兄的手笔。
“二公子,是你吗?”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祠堂内走出,是族中的老仆温伯,“老奴就知道您会回来。”
老人的眼泪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深色。温北君扶住他颤抖的手臂,发现当年健壮的温伯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祠堂内,烛火幽幽。温北君的目光落在最前方的灵位上,河毓温氏九清之灵位。牌位前的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显然常年有人祭扫。
“这些年你们一直在这?”
“是老奴照看着。”温伯抹着眼泪,“老爷走前交代过,祠堂不能断香火,他说您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温北君跪在蒲团上,重重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他看见供桌上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
“这是?”
温伯颤巍巍地取来木匣:“老爷留给您的,说等您想明白那天再打开。”
木匣开启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墨香飘出。里面是一卷竹简,展开后露出熟悉的字迹,他好多年没见过这个笔迹了,上一次见还是在大梁学宫里由玉琳子镌刻的牌匾惊鸿亭上能看出族兄曾经的笔迹。
“北君,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终于开始思考我们为何而战。
刀剑无眼,但持刀之人当有心。为兄不求你建功立业,只愿你记住,
我们挥剑,是为了让更多人不必再握剑。
温九清。”
竹简从温北君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族兄手把手教他习武的场景。那时族兄常说:“北君,剑招易学,剑心难求。”
玉琅子拾起竹简,轻声道:“现在你明白,为何清哥宁可背负叛将之名,也要离开元孝文了吧?”
“我一直明白。”他喃喃道。
他一直在拼命的挥刀,因为仇恨而不断的向前,他以为他已经走在了族兄的前面,他以为他替族兄复了仇,可是真的如此吗?
他突然回头看,回应他的空无一人,只有曾经提着木刀的孩提温北君,跟在族兄身后,举起木刀,“族兄!你看看我这招怎么样。”
亏他还是什么刀术宗师,却连孩提刀心都不如,他已经完完全全被仇恨蒙蔽了内心,根本不是因为年纪和旧伤的愿意,只是他心境受损而已,他才丧失了在战场亲手杀死霍休的机会。
夕阳透过窗棂,将温北君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望着族兄的灵位,忽然笑了:“琅子,你说得对。徐荣和子歇,确实像极了当年的我们。”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玉琅子第一次在温北君脸上看到笑容,尽管消息被封锁,但是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碧水的死讯还是传到了军中。
玉琅子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朋友,他知道在温北君失去了所有之后是碧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而碧水的死因他也清楚,只是因为碧水是嬴令仪,是比当今秦室最后的血脉嬴嘉伦更纯正的秦室血脉,如果嬴令仪还活着,那所谓的齐楚魏汉就都成了伪朝,无论哪里都容不下她的。
走出祠堂时,暮色已深。温北君最后回望了一眼,将木匣郑重地收入怀中。
“接下来去哪?”玉琅子问。
温北君望向雅安方向,眼神清明如洗:“去做我该做的事。”
“你想好了,一旦走上那条路,你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你还有女儿…”
温北君挥了挥手,示意玉琅子不用再说下去了。
“琅子,你会跟我站在一起的对吧,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
如果换做别人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这位大魏天心将军可能就会直接将其斩杀,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温北君。
他玉琅子无儿无女,唯一相依为命的大哥被元孝文杀了,胜似亲人的温九清也间接性死在元孝文手中,他的亲人只剩下温北君一个人了,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帮温北君。
“那是自然。”
夜风拂过,祠堂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仿佛故人的低语。温北君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聆听故乡的声音。但没关系,族兄的理想,总会有人继承下去。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魏军大营响起了急促的号角声。温北君最后看了一眼淮河,转身走向等待已久的战马。马鞍旁挂着碧水那件青色斗篷,在晨风中轻轻摆动,像是无声的告别。
他知道,这一去,或许再无归期。但只要那些孩子能活下去,只要卫子歇这些年轻人还在,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就像这淮河水,永远奔流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