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连建制相对其它三个连,经历昨夜的伏击战之后,是保存最完整的。而且,和李二狗喜欢机枪有关,在补充兵员的时候,李二狗死皮赖脸的往三连搂了很多机枪射手。这使得他的手下,十之七八都有过操作机枪的经历。于是,在朱弘文又刻意从其它连调集过来几挺马克沁和捷克造之后,用李二狗的话讲:老子的三连,是不是该改叫机枪连哪?李二狗这么讲并不夸张。马克沁重机枪六挺,捷克造轻机枪三十一挺,加上朱弘文缴获的那挺九二式重机枪,现在的三连,用机枪怪物来形容都不为过。 远方,枪炮声依旧炽烈。耳朵尖的,间或,还能听见一两声惨叫。距离比较近的光华门方向,不时,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传来,某个位置,一团硕大的蘑菇云升腾起来,整个天空,便又变得阴暗了一些。 朱弘文再次开始巡视阵地。 “防炮洞可以再挖深一点,挖不动?挖不动不是理由——” “茅草不是这么扎的,小鬼子的视角在上面——什么是视角?你看我的方向,就是视角——扎茅草的时候,你得想,能不能欺骗到头顶上的鬼子飞行员……” “李国才,你在干什么?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吗?你们是预备队,晓不晓得啥子叫预备队?特么的,这个连长你能不能当?不能当乘早说一声,老.子好换人!” “真打起来,前面放两个人就行,其他人,老老实实躲在防炮洞里。记住,嘴巴始终保持张开的姿态——”“马三连,你行不行?不行给老子下去,三连,多一个少一个没关系,但是关键时刻掉链子,会害死身边兄弟的知不知道?你行?你行你的腿抖成筛糠了——” “要烟抽?老.子,老.子一天才一包烟好不好?艹——少拿一点!老.子!”……朱弘文一边转,嘴里面一边喋喋不休。 这样的朱弘文,很少见。一间临时搭就的帐篷内,郑韩雅侧耳听着朱弘文的絮叨,低声问小鱼:“朱营长平时都这样?” 小鱼看向她,问:“什么?” “他话好多。” 小鱼侧耳听了听,说:“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是紧张了。” “他还会紧张?” 小鱼斜睨她一眼:“是人都会紧张的好吧?这是打仗,不是玩泥巴。” “他是大英雄嘛!” “再大的英雄也是人!” 朱弘文紧张了? 确实。具体原因,他也说不上,就好像他的脑海中,会下意识地浮上来很多奇怪的念头一样。 ……朱弘文还没转完整个阵地,常俊勇有点歇斯底里的声音传了下来:“来了来了!东南方向,最多五分钟,鬼子战机就能抵达战场。” “耗子!”朱弘文喊。 “在!”耗子大声应。 “把‘死’字旗竖起来!” “是!” “李国才,组织好你的人,耳朵竖起来!” “是!” “常俊勇,你们可以下来了。收好集音器。” “是。” 三连的兵们一个个忙得飞起的时候,楼迪善的炮兵,肩扛手拽,并借助骡马的力量,正在将他们的炮往掩体,一些刻意挖成的山窝子里拉。南京守卫战,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战斗。日军什么装备水平?天上飞机,地上战车大炮,还有武装到牙齿,一个个训练有素、矮壮得如同野猪一般的士兵;国军什么装备水平?教导总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是除了楼迪善这个炮团能算得上是重器,其它的在敌人的飞机和战车、大炮面前,和纸糊的没什么两样,基本上毫无还手之力。桂永清和周振强在排兵布阵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已经打出名气的“死”字营放在富贵山?两个原因,客观原因是,他们很清楚,有楼迪善和炮团在,他们还能和日军掰掰手腕,往胜负天平已方一侧添一两颗砝码。没了炮团,那就等着被平推,然后用人命填吧!所以,炮团不能丢,必须“重兵”护卫。 另外,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是,朱弘文和他的“死”字营,在装备落后的情况下,已经先后击落了两架日机。他们很期待,朱弘文和“死”字营能够将这种运气继续发扬光大,再给他们带来惊喜。 高炮连? 高炮连另有用途。反正会上,朱弘文没听到关于高炮连的任何安排。 “死”字旗被立了起来,猎猎声中,朱弘文抬头望去,被白底衬托着的大大的黑色“死”字所震撼,脑海中,父亲苍老的面孔闪过,他不禁两眼发涩,放声喊:“‘死’字旗不倒!”他的四周,三连的兵们,不管正在做着什么,听见这声喊,齐齐下意识地立正,腰杆挺得笔直,嘴上喊道:“‘死’字营不退!” 朱弘文右手捏拳用力往上一举:“战!” 三连的兵们,包括一边从一顶帐篷里走出来,手上还在用茅草编织着什么的小鱼和郑韩雅,所有人齐齐举起右手,用力一举,喊:“战!战!战!”东边平台上,靠近中间平台的一侧,炮团的一个少尉撅着屁.股,双手抵住一头驴的屁.股,本来正在发力,被突如其来的“战”声惊到,心脏“嘭”的一跳,脚下一滑,双手抹着驴屁.股滑过去,一头栽进了左侧山窝子的滑道里。他的霉运这才开始,滑道经过处理,相当光滑,他无处借力止不住下滑之势,就头下脚上,跐溜跐溜地一下子滑到了坑底,双手手掌直接见血。少尉这一连串的动作浑然天成,颇为滑稽,登时引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战友们的笑声,已经让少尉羞红了脸。突然,“昂昂昂——”坑了他一把的驴叫出声来,他又疼又羞且恼,脱口骂道:“特么的,西边的草鞋兵搞什么名堂?” 楼迪善此时也在参与拖拽火炮,西边平台传来偌大的动静,他侧耳听了听,眼神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脸上的线条又坚挺了几分,嘴上喊:“别分神,一二三,拉!”他的身边,一个中校也正在发力拽着绳索,他一边跟着发力,一边低声说:“总队长是不是太迷信了?如果‘死’字营是靠喊口号打的胜仗,那我们对他们可不能抱太大的指望。” 楼迪善看他一眼,没接话,继续喊:“一二三,拉!” 中校的话,针对的显然是朱弘文的“福将”身份。
这一波来袭敌机一共七架。 七架敌机,居前的是一架身量相对娇小的侦察机。它率先降低飞行高度,先绕着光华门飞了一圈,再调头,向富贵山飞了过来。 随着敌机现出身形,富贵山上,无论是西边平台,还是东边平台,或者中间平台,就好像六月天,忽然有一团厚重的乌云以泰山压顶之势压过来一样,低气压形成,炮团还有“死”字营的兵,所有人都不禁感到心头发闷,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这就是不对称作战所带来的负面心理影响。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不怕死诚然可贵,但可悲的是,不怕死其实改变不了什么。当然,越是知道这个理,却越是敢于不怕死,这正是中国军人能够以弱胜强,值得世人称颂的地方。 朱弘文此时已经爬上了中间的平台,就站在“死”字旗的旁边。他的前方,稍显杂乱地排列着一挺挺的高射机枪。三连的防空阵地不是在西侧平台吗?这里的高射机枪是怎么回事?防空,可是很忌讳将分散火力的。 一个全身沾满木屑、木花,手上端着一只墨盒的兵走过来,站到朱弘文身边后,问他:。“营座,这样真的有用吗?” 朱弘文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赞道:“手艺不错!” 兵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结果把脸上蹭成了大花脸,说:“六岁的时候就拿刨子了,后来我们那地方总是打仗,发现做木匠实在喂不饱全家,就当了兵。” 朱弘文点点头,穿行几十步,走到一挺高射机枪前,伸手碰了碰乌黑的枪管,碰了一手墨汁,说:“如果你做的这些高射机枪,一台能换一枚航弹,那我们就赚大发了。” 木匠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叫黄友孙,人称黄木匠。黄友孙会做高射机枪?没错,不过,不是金属的,可以打子弹的,而是木头的,用来迷惑鬼子飞行员的。 黄友孙岂止是手艺不错,速度也是杠杠的,从接到命令开始,不过三个小时,他带着十几个帮他打下手的,就已经弄出了九挺几可乱真的高射机枪。 朱弘文很满意,黄友孙却犹嫌不足,说:“还是太粗糙了,要是时间允许,我可以把它们弄得更漂亮一些。” 这是个有追求的兵哪!朱弘文转头看他一眼,说:“先带着你的人下去吧。从现在开始,你的任务是争取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是!谢谢营座!”黄友孙立正敬礼,然后喊上自己的人,顺着朱弘文来的路下去了。 “带个话给李连长,就说我说的,让他把耳朵支楞起来,没我的命令,不许胡来!” “是!”九挺木制高射机枪均匀分布在中间的平台上,每挺机枪配备两个士兵。平台靠近西边一侧,朱弘文又放了三个捷克造的射击小组。在下面的三连战士全副伪装,把机枪全部扎上茅草的情况下,他很期待日军飞行员接下来的表现。 日军飞行员没有让他失望,那架侦察机绕着富贵山转了一圈,在拉开距离后,压下机头,直接朝中间平台飞了过来。 从空中俯瞰,九挺支楞起枪管,枪口冷冷朝向天上的高射机枪实在是太显眼了。侦察机飞行员眼睛又不瞎,当然要拉近一点好一探究竟。 朱弘文叉腰站着,抬头冷冷看向对方。 侦察机日军飞行员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或者混不吝,发现朱弘文之后,将机头再次压低,径直朝朱弘文飞了过来。 朱弘文身后,白眼狼见了,紧张起来,喊:“营座!” “没事!”朱弘文回应他一声,喊:“准备战斗!” 九挺高射机枪,还有三挺捷克造,在射手们的操作下,齐齐调整方向,将枪管指向日军侦察机。 日军侦察机搭载有一挺同轴机枪,这是日机飞行员敢于向朱弘文发起俯冲的原因。对于他来说,朱弘文肩章上的两颗金黄色的豆豆,简直和家乡的味增汤一样诱人。随着双方距离越拉越近,当朱弘文已经能够隐约分辨出侦察机飞行员是一个年轻的鬼子时,随着他伸手正了正钢盔,“哒哒哒……”一挺捷克造开火了。 这挺捷克造才开火,日机飞行员嘴角一咧,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一拉操作杆,将战机拉了起来。他将战机拉起来后,偏头朝下望,见那个中国中校果然把脸转向向他开火的机枪手方向,似乎还在训斥着什么,他冷哼一声,眼眸微缩,眼神中嘲讽意味更浓了。 突兀打响的捷克造,怎么看都难逃失控的嫌疑,这种心理素质,在侦察机飞行员看来,和他们皇军是完全没法比的。 随着侦察机在空中做出一连串的花式机动,六架已经把飞行速度降到极低,缓缓向富贵山逼来的九六式陆攻,有两架加速前出,然后机头压低,向中间平台直扑下来。 两架敌机离朱弘文还有相当的距离,机腹下面挂载的航弹突然脱离控制,被投了出来。 三处平台上,不知道多少人正抬头仰望着天空,看到此景,许多人不禁头皮发麻、四肢发凉,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两枚航弹最先只是两个小黑点,在飞行一段距离,拉出“吁”的破空声后,向朱弘文砸了过来。 朱弘文也在盯着,见状,爆喝一声:“跑!”然后转身,朝就近的一个防炮洞冲了过去。 当营长的率先变成了兔子,其他人再无顾虑,一个个紧随其后,也都姓了兔子。空中,日军侦察机飞行员一通操作,在将座机拉到安全高度后,降低飞行速度,开始绕着平台徐飞,以方便评估这一轮轰炸的效果。朱弘文顶着中校军衔,明显是个军事主官。侦察机飞行员知道驻防光华门一带的是中国军队里面最精锐的教导总队,对朱弘文便蛮期待的,想知道他在面对航弹轰炸的时候,会有何种表现。 “为了士气,他会坚守的吧?”侦察机飞行员暗忖,下一瞬,他眼睛瞪圆,哑然失笑,嘲讽道:“本当に彼を见下した,これが中国最精鋭の军官(真是高看他了,这就是中国最精锐部队的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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