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管姑娘大清早起来,得意地把屋里收拾得纤尘不染,花雨缤纷,一盘一鼎,位置宜人,一瓶一壶,安排有致。
壁上张起几幅自己得意的刺绣,窗前排下几盆小巧玲珑的花草,床上换了一幅水湖绿的帐子。添下一条大红缎的锦被,下意识的凑合一对鸳鸯枕头。
费尽心思,把一切拾缀得体贴入微,然后走到窗前,打开镜匣,梳好了头,盥洗一番,再勾抹上一些脂粉。拿出一袭粉红色光缎面子的灰鼠袍换上,款款地站在穿衣镜前,摆摆腰,摆摆头,点着绣鞋儿,打了几个转身。
又坐到床沿上,转着一对水汪汪点漆的明眸,左右看了一遍。当她眼皮溜到那一对并头躺在床上的绣枕时,不自禁的颊上冒起一片红云,羞答答地笑了笑。
接着伸着两个指头,像捕靖蜓一样当心扯住一个绣枕的边缘,轻轻的把它牵到那一边放下。
她这样一番做作,弄得她的小丫头银铃十分诧异,小孩子瞪着两眼,看着她的主子一举一动。
不知道怎样,今天的管姑娘却有点害怕自己的丫头,她倒羞赧地去回避银铃的视线,终于她微叹着,把银铃赶了出去。
这里管姑娘又暗自思忖了一会,才难为情地抬起两腿,想到老太太跟前磕头去。
此刻门帘掀动,逸发一手托着一大包物件,满脸笑容闯了进来,他和她四颗眼珠儿一接触,她的一张脸,红得更有意思了。
逸发且不说话,凝眸把管青上下打量一番。才笑道:“妹妹,这么大冷天,你倒换上小毛,仔细冻坏了你的身子。”
说着,伸臂去握管青的手,觉得冰人,又说道:“你看,手都冻紫了!还不快换上大毛,弄出病来,不是玩的。”
管青看着逸发,笑道:“你别管我冷不冷,你说,我配不配穿这粉红色的衣服?”
逸发笑道:“配呀!你这小巧的身材,你这雪白的皮肤,你不配,谁配!”
管青笑问:“你也欢喜我今天这样打扮?”
逸发赞道:“这样苗苗条条的,真的美极了!不过我总怕你冻出毛病来。”
管青把头—侧笑道:“那我就这样罢,不必再换大毛了。”
逸发听着,心里微微一动,紧紧地握住她一只手,屋里空气暂时沉寂。
半晌,管青又仰着头问:“你看我比华家盛婉……”
逸发识趣,接着笑道:“她太朴素了,不如妹妹浓艳。”
管青撇着樱桃似的小口,冷笑道:“这怕是违心之评,那一天在西湖你会那样亡魂落魄地死盯着她。”
逸发笑说:“没有的事,你也太小心眼儿了!”
他们俩牵着手一问一答在说着话,却不防菊香隔着纱窗嚷道:“拜寿的人都来了,怎么寿星还在屋里啦?”声到人到,一掀门帘子,跳了进来。
管青急忙缩回还在逸发手中的手,往后退一步站住。
菊香却早是看在眼里了,她微笑着,看了看逸发又看了管青,点头笑:“阿弥陀佛,有些意思了!”
管青把手去掩住耳朵,说道:“狗嘴长不出象牙,我就不爱听你的话!”
菊香笑道:“对呀,现在谁还配同你说话呢?”
逸发搭讪笑道:“你们姑嫂真有意思,一见面总是一对乌眼鸡似的。”
菊香道:“我们姑嫂是一对乌眼鸡,刚才你们又是一对什么呢?”
管姑娘听了,拔腿往外面便跑。
菊香笑着跟了出去,回头又对逸发说道:“姑太太出去了,姑老爷你看好屋子,别把锁匙丢了呀!”
逸发脸上一红,低下头找蕴谋谈天去了。
管姑娘拜过了老太太,老太太欢天喜地地把她揽住,一看她身上只穿着灰鼠袍,便嚷道:“了不得!你这孩子太过大意了。玉屏,快去把姑娘大毛拿来。”
管青笑着由老太太怀中逃了出去,央告道:“姨妈,我不冷,等一会再换罢!”说着,两脚跳出门槛,一抹头便找蕴谋来。
刚到庭前时,天上送来一阵风,吹得她遍身起粟,接连打了两个寒噤,这时候才记起早上还没没喝过一口水。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说,饿肚子吹不得风,果然厉害……心里想着,两条腿却不由己的绕过回廊,穿进东院。
一抬头看见蕴谋背着两臂,一手还握住一本书,和逸发对立窗前,看老槐树落叶。
管青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蕴谋转身迎着笑道:“怎么今天打扮得怪似新娘子了。”
管青不理,就远处对他福了一福。
蕴谋笑嚷道:“不敢当。我还没过去拜寿呢。”
管青走近两步,看着逸发也施了一礼,逸发急忙还了一揖。
三个人丁字儿站着,谈了几句话,管姑娘觉得身上冻得十分难受,可只是心里又舍不得离开!她搓着两手,勉强又站了一会。
逸发看她两颊火赤,明知道穿着这样薄单单,不宜站在风前,但口中却不敢说破,怕蕴谋听了又要取笑。一转眼珠,心生一计,便对管青笑道:“嫂嫂在里面开单子买东西呢,你不是找她来的么?”
说着,看看天,又看看她身上。
管姑娘心里会意,笑看向他抿抿嘴,扭回身掀起门帘子,走进屋里。
菊香坐在桌旁,呵着笔正写字,一听见管青进来,便嚷道:“妹妹,你千万别多礼,我是不爱那些礼节的。”
管姑娘不管,抢过去便拜。
菊香把笔扔在桌上,侧过身来,说道:“你这小鬼就是这样俗……”
说到这里,眼看管青身上,又骂道:“真作孽,穿得这样单,还站在外面说了半天话………”
口中说着,站起身走到火炉边,拿起火筷子,拨了一阵,又说道:“坐到这边来,我叫人替你拿衣服去。”
说了,走到窗前,隔着玻璃叫道:“表弟,你喊银铃,拿你妹妹的大毛袍子来。”
逸发答应一声,刚要走,却见玉屏一手托着花狸的旗袍,一手端着一个银碗,看见逸发便问道:“姑娘在这边么?”
逸发点点头,伸手一指屋里。
玉屏走进屋里,看管青坐近火炉取暖,笑道:“银铃儿说,你早上还没有吃过东西,老太太急得什么似的,要我端这一碗参汤给你,还让你换上大毛。”
管姑娘接过盖碗,喝了两口,皱着眉毛,说道:“我就不喜欢这一件皮衣,毛头出的刺猬似的,你偏把它拿来了,冻,我那里就这样珍贵呢!”
菊香道:“啊哟!姑奶奶,你别再闹孩子脾气啦,快穿上,等会回去再脱还不行么?”边说,边过去替她解开了纽子。
管姑娘满怀委曲,气愤愤地换过衣服,跟住玉屏到老太太那边去了。
大家在老太太屋里闲谈了一会,又玩了两圈牌。
管姑娘觉得两边太阳穴疼得厉害,胃口十分郁塞,先还忍住不说,后来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偷偷去向玉屏要老太太日常贴的头痛膏。
老太太听见便嚷了起来道:“你这孩子不自爱,大清早一口水都不喝,穿的薄单单的东跑西闯,现在病了,我可不管你。”
说着把纸牌摔在桌上,又说道:“还不回去好好的躺一会儿么?我叫玉屏弄点药茶送过去,喝下睡它一觉,出些汗就好了。”
说完,不由分说,叫菊香帮着玉屏,把她送回房里。
管姑娘喝了半碗药茶,蒙头睡下。不一会工夫,寒热大作,遍身酸痛,心中着实吃了一惊,挣扎着坐起来,牵开帐帏一看,窗儿外雪光照眼,鸦雀无声,心里忽然发燥,开口要唤银铃。霍地映着纱窗,有个人的影儿一晃,冲口问道:“谁?”
那人推开门进来,原来是逸发。
逸发进屋后笑道:“妹妹这会儿可觉得好了一点么?”
管姑娘心中一动,含笑招呼着,探身勾起半边帐子,笑答:“好许多了,多谢你关心。姨妈、嫂嫂还斗牌么?你怎么倒退下来了。”
逸发笑道:“怪没有意思的,本来我就不喜欢赌钱的,她们都十分起劲呢。”
边说,边就着床沿上侧身坐下,眼看管青身上只穿着大红缎子的紧身袄儿,不自禁的一伸手去按她的头,说:“有点发烧呢,快躺下去吧。”
管青把头一摇,“不,躺着不舒服,你别大惊小怪,把门掩上,过来我们商量晚上怎样喝酒。”
逸发掩上了门,管姑娘又要他上前替她垫好靠背,一会儿又要他倒杯茶,她看他忙着做事,心里觉得非常快慰。
她似乎忘记了病,忽然看见桌子上逸发送她的一大包礼物,便要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一柄镶着玻璃匣子的小小汉玉如意,一面菱花镜子。
管姑娘看了,笑对逸发道,“这想是光明如意的祝词了。”
逸发笑着点点头。
管青手中把着镜子,两眼却看在逸发脸上,一个不留心,滑了镜子,打破玻璃匣,撞折了如意。
姑娘猛吃一惊,看镜子时,也有两道裂痕。姑娘唉了一声看住逸发发呆。
逸发笑道:“这些东西外面多得很呢,明天再买一套送你,还不是一样。这又何必生气呢?”
管青低头无语。半晌,伸手一指床头衣架上道:“表哥,那边有一幅墨绫的包袱,你替我拿过来,把这两件包上,放进花橱里去。”
逸发笑道:“怎么忽然这样小气了,把它留起来,有什么用?”
姑娘不理,迫着他包上,放在橱中。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挣扎着躺下,说:“表哥,你出去罢,我要歇一会儿呢!”
逸发看她十分不乐,不敢多说话,替她放下帐子,走了出去。
走到窗前,管青在床上又轻轻地喊了一声表哥。
逸发急忙翻转身进来,姑娘眼泪莹莹把他看了半晌,又没有话说。弄得逸发心里一阵难过,站着发了一会呆,懒懒地走了。